□ 王迎春
鄉村一年四季里沒有哪一天的人氣有清明旺。這一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回鄉里,因為這里是他們的故鄉,故鄉有他們的祖墳。
人都逃避不了生與死的宿命。那天父親走在村頭大圩旁的墳地里,看著一塊塊墓碑上刻著的一個個同村人的名字,那一刻,父親豁然中不免依然流露出幾分無奈。那些人的名字,那些人,我大致都有些許記憶。整個小學,鄰村的中學一學期,我才離開這個村莊。莊子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禽一畜,在我游手好閑間都深深扎進了腦海。五六歲的我便曉得莊子上哪家狗最厲害,看著和我一樣游蕩在街頭的一只只雞,我都能和一只只雞背后的一個個主人對得上號——那只漂亮的蘆花雞是成二奶奶的命根,那只高冠公雞是何大爹爹養的——從小我就略知這就叫“物像主人型”吧——成二奶奶干凈利落,何大爹爹挺拔寬厚。如今,二奶奶,大爹爹,他們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了。
關于鄉村的繁榮和衰落,若干年前在我們的作文里肯定有過理想的描述。不能不說,到今天,現代化的物質世界已經是我們當年不曾料想得到的豐富,令人眼花繚亂。農耕社會的思維已經不能解釋今天的故事。
鄉村和城市,現代與落后,在空間上已經進行了若干次的重新組合。于是,就有了今天與從前比已經變得十分蕭條的農村,和已是龐然大物的城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嘴含飛馬(一種當年流行的香煙),小汽車一跨”,這是我當年坐在祖母腿上聽來的。如今的樓上樓下已斷然不是那時那日的概念了,這樓的價錢要讓當年做小本買賣的祖父掙十幾輩子呢!
鄉村的風清新溫和,新開的油菜花點綴其間,爛漫似海。踩在松軟的鄉間路上,似流回從前的時光。不能不說,我的心仍與這片大地貼得很緊,從沒有離開過。流轉的是光陰,不變的有鄉情。
回鄉,回鄉,哪里還是我的故鄉?!
當我走進老村,置身我曾經居住十多年的老屋,不是矯情,確是真切的念頭,我不能不生發許多的情懷。
老屋是上世紀50年代政府分給祖父的。這次再看,變賣給鄰家20多年的老屋幾乎還和原先一樣,只是顯得更為老態,在相對斑駁的老村里尤顯局促,而它確切地說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你能說這不是一筆財富么,曾經過往的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痕跡。追溯,追溯,我追溯城市和村莊的源頭,我不禁感慨,當下我居住的城市幾乎所有的建筑也只有數十年時間的堆砌,百年老宅何處尋覓?!生我養我的這方水土啊,才是根本所在。
邊遠的村莊正處在兩個極端的中間,它沒有我心冷時想像的凋零,也沒有我應景公文中的蔥郁。有人在,但村莊正常呼吸的氣息明顯老弱了。但今天清明是一個例外,在明快碎裂的歸鄉人的腳步聲中,在村莊天空下的炊煙中,我感受到了這人間煙火的旺盛。盡管與我童年記憶中的蒸騰是不可同日而語,卻也著實溫暖了早春原先還是冷清的心境。
春歸何處?!都不如歸鄉的安然!
山水,山水,山與水是中國畫離不得的兩大要素。而這塊里下河平原的村莊,山不見,從前我家的小樓就是這個村莊的高度,水確是這片大地的靈魂,也融入了我的血液。走出村莊后,高中階段開始與東鄉的孩子談起我五六歲就下大河游泳,竟然讓他們驚嘆,其實那時楊港莊的孩子哪個不是天生的浪里白條呢。
人能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理解不全哲學的蘇格拉底,但這天,我是目睹并親眼見證了流經村莊河流的迥然不同的古往今來。那少年眼中曾經寬闊清澈、想象中抑或能與不能穿越征服的大河呢?沒有過分的渾濁和骯臟,更沒有令人不堪入目,只是與少年情懷的記憶有著迥然不同的場景。今天我也不忍踏進這河的懷抱,河啊,你幽怨得了我嗎?!
回鄉,回鄉,要么不回,回則連連。其實那年清明前一天午后隨臺灣回鄉的郝柏村老先生乘船走水路赴沙溝省親,我已走了一趟回鄉路。
水路茫茫,快艇翻騰起陣陣波浪,河兩岸春色壘起的景象,讓人思緒翻飛。坐在郝老先生腿上的小孫兒顯然已經進入夢鄉中的臺北,他全然不會懂得此時的爺爺已回到彼時的童年歲月。而我呢,盡管相差半個世紀,竟也隨郝老爺子同船一道穿越回舊日的故鄉。這剛剛起身拔節的麥田,張揚生命的滿目菜花黃,點綴其間的桃花,沖浪戲水的鴨群,還有漁家間斷排開的網籪,這不就是這片土地上世代相擁的印記么!
有功名的回鄉,叫衣錦還鄉;沒功名的還鄉,起碼是來還愿。
其實功名與否,從來就沒有一個恒定的標準。更多蕓蕓眾生還不是普通如草芥,曾經隨滾滾時代洪流遠去,離鄉從來不是自己主動的選擇,而是被動的背井。
走了,去時淹沒蒼涼;再回,卻又滿臉滄桑。
不盡然,不盡然。我站在高高的坡堤,抬眼遠眺蔥郁的村莊,陽光下裊裊升騰而起的灶煙,近處墳地里一處處隨野風飛舞的煙霰。在去往墳地的路上,三三兩兩,兩兩三三,祭拜完了的就早早折返回村了,留下未全燒盡的香和紙,這邊的一族才下車過來,老小說說笑笑間,倒也把本來略顯悲戚的日子抹上了幾分春熙的明快。這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人們在穿梭間似乎把人間和陰間事都想明白了許多。
親近不如懷念吧,我永遠的村莊。我們匆匆來過,我們又急急離去,鄉村僅僅留下我們蜻蜓點水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