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再說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
(弁言)
1993年和1994年,筆者應邀在美國耶魯大學和長灘加州大學作了題為“UNDERSTANDING AND MIS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MS”(中國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的兩場學術報告,就中國古典詩詞的文本解讀問題,發表了一些淺見。
1997年,筆者將這篇講稿用中文寫定,提交給了中國韻文學會等主辦、在湖南湘潭召開的中國第二屆唐宋詩詞國際學術討論會。
1998年,該論文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辦的《文學遺產》雜志所錄用,在當年的第2期上發表。
考慮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是一項很大的課題,無論從理論抑或從實踐的層面來看,都遠非一篇文章所能了結,遂擬繼續撰文,對此進行討論。由于是同題的第二篇文章,故名之以“再說”。
本文擬專題討論介于“正解”與“誤解”之間,一時難以論定,不妨兩存或數存其說的“歧解”問題。
所謂“歧解”,即對于同一詩詞作品的文義有兩種或多種相互分歧乃至矛盾對立的讀解。
當這種情形出現時,根據邏輯思維的常理,我們只能作出以下兩種判斷:
一、這些讀解不可能都對(都符合作者的本意)。
二、這些讀解可能都不對(都不符合作者的本意)。
當然,基本正確的讀解中或許也含有某些小的偏差,基本不正確的讀解中亦未必無一絲一毫的是處。為了論說的明快,我們有意把問題簡單化了。但就其本質而言,這兩種劃分大致上應該是可以成立的。
根據這樣的判斷,從理論上說,“歧解”中的任何一解,歸根到底,要么是“正解”,要么是“誤解”,二者必居其一。
然而這僅僅是“從理論上說”,實際情況遠比理論來得復雜。
由于文字語匯的多義性、句式章法的多變性、典故意象的多向性,某些詩詞作品的確是“橫看成嶺側成峰”,東說西說皆可通。此類“歧解”,孰正孰誤,每難遽定。我們既不能起作者于九泉之下,問他一個明白——“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也就不必太認真,兩存或數存其說,以俟識者可也。要緊的是必須充分考察現有的“歧解”是否已經窮盡了那些作品的語言文字所能夠引發和容受的一切讀解,不可省心地以為那真正符合作者本意的讀解大抵“只在此山中”,萬一它“更在春山外”呢?
下面讓我們來看一首大家都熟悉且愛賞的唐詩,王昌齡的《從軍行》七首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對于這首襲用樂府舊題寫成的七言絕句,前人的讀解甚多,但歸納起來,不外乎兩種看法。
第一種看法,認為詩的主旨是表現唐軍將士保衛邊疆的豪情壯志。如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曰:
首二句乃逆挽法,從青海回望孤城,見去國之遠也。后二句謂確 斗無前,黃沙百戰,金甲都穿,見勝概雄風。
又如朱寶瑩《詩式》說曰:
首句長云迷漫,雪山亦暗,有不甚明見之意。二句惟見有孤城,遙而望之,系玉門關云。起勢遠甚。三句在黃沙之地已經百戰,終穿上金甲,轉得突兀。四句不破樓蘭不還,如順流之舟矣。結句壯甚。(按:此詩“穿”乃“磨穿”義,作“穿著”解,實誤。)
又如朱東潤先生主編之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說曰:
此首寫出征將士掃凈邊塵,以身許國的壯志。(原書出版說明中交代,唐詩部分乃馬茂元先生所注釋。)
又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上冊說曰:
(前兩句)寫在玉門關上東望,只見青海地區上空層云遮住雪山(指祁連山,祁連山亦名雪山,見《后漢書·班固傳》注),暗淡無光。(后兩句)言雖已身經百戰,鐵甲磨穿,但如不能擊破敵人,絕不還歸本土。(原書注曰:“‘青海’,在今青海省西寧市西。”按:玉門關在祁連山之西北,青海湖在祁連山之東南,在玉門關上東望,只能看到甘肅之云遮祁連山,焉能望見青海之云遮祁連山?且依據文法,“孤城遙望玉門關”句亦不可解釋為“在玉門關上遙望他處”,而只能解釋為“在他處遙望孤城玉門關”。又,我國西北,雪山甚多,亦不必坐實為祁連山。要之,樂府詩例多泛詠之辭,一般不要求紀實,“青海”“雪山”“玉門關”“樓蘭”等,不過符號而已,或泛指西北邊疆之戰地,或代表漢族本土之門戶,或借稱少數民族之敵邦,必欲一一在軍事地圖上精確標出,則無異于作繭自縛矣。)
又如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說曰:
這首詩寫保衛邊境,擊潰敵人的熱情和決心。首句寫青海上空, 長云滿布,雪山雖白,也因之暗淡無光。次句寫在遠望中的玉門關,只是一座孤城而已。兩句是景。第三句寫戰爭之激烈,第四句寫將士之忠勇。兩句是情。詩的重點是最后一句,但只有先寫環境之艱苦,戰斗之激烈,才顯得出將士忠勇之可貴。
第二種看法則截然相反,認為詩的主旨是傳寫戍邊之軍人厭戰思歸的愁苦情懷。如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九說曰:
作豪語看亦可,然作歸期無日看,倍有意味。
又如清人黃叔燦《唐詩箋注》說曰:
玉關在望,生入無由。青海雪山,黃沙百戰,悲從軍之多苦,冀克敵以何年?“不破樓蘭終不還”,憤激之詞也。
又如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說曰:
寫思歸之情而曰“不破樓蘭終不還”,用一“終”字而使人讀之凄然。蓋“終不還”者,終不得還也,連上句金甲著穿觀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為思破敵立功而歸,則非詩人之本意矣。
比較起來,贊成第一種看法的學者人數既多,影響也大。特別是作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在各大學中文系被廣泛使用了幾十年,且至今仍占領著許多學校的講臺,累計印數已超過一百萬冊,其一言九鼎、舉足輕重的作用,是任何人也不能否認的。
然而,學術領域的正確與謬誤,是無法用“公民投票”的方式來判決的,真理有時也會在少數人手里。從語路言筌、人情事理、美感意境等各個方面來審察,我們都找不到半點理由好說那第二種看法不能成立。怪只怪作者王昌齡,倘若他明明白白地說“不破樓蘭誓不還”或“不破樓蘭不得還”,待省去后世多少麻煩?卻偏要不明不白地說“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是詩人的悲哀——由于不經意地下了一個未能精確表達其創作旨意的字,或許他這首詩的真實含義永遠也無法論定了。
但這又何嘗不是詩人的幸運——由于不經意地下了一個未能精確表達其創作旨意的字,他只花了寫一首詩的氣力,卻意外地寫成了兩首詩,各有其獨特的、相互不能取代的社會認識功用和藝術審美效果。
諸凡古典詩詞中正誤莫辨的“歧解”,其存在的價值,其特殊的魅力,豈在此乎?
(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誤解”也有其存在價值與藝術魅力。但那是另一個范疇的議題,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有鑒于此,筆者以為,這類“歧解”,只要能夠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非強詞奪理,破綻百出,是多多益善的。在視“常然”為“當然”,人云亦云,但事剿襲的風氣盛行于古典詩詞注釋和鑒賞者隊伍之中的今日,似乎尤有必要大力提倡一下“求異思維”,鼓勵大家去窮搜冥索,看一看在前賢已然提出的古典詩詞讀解之外,還有沒有新鮮的真知灼見可以抉發。
這樣的實踐,如果廣泛而深入地展開,必將全方位地開拓、推進和豐富我們對古典詩詞的認識理解與審美接受,從而也極大地提高當代中國古典文學宏觀研究的學術水平。
作為對自己之所倡議的身體力行,明天起將試就三首古典詩詞的讀解問題略陳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