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鐘振振：明詩新解（15）

　　酹孫太初墓

　　[明]王世貞

　　死不必孫與子，生不必父與祖。

　　突作憑陵千古人，依然寂寞一抔土。

　　道場山陰五十秋。那能華表鶴來游。

　　君看太華蓮花掌，應(yīng)有笙歌在上頭。

　　關(guān)于“突作憑陵千古人，依然寂寞一抔土”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憑陵千古人：逼近于不朽的人。憑陵：逼近。唐李白《大鵬賦》：‘煇赫（按：當(dāng)從《李太白集》作“燀赫”）乎宇宙，憑陵乎昆侖。’千古人：不朽的人。”（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280頁）

　　按：“憑陵”是古漢語常用詞，義項甚多，使用也頗為靈活。注者釋此“憑陵”為“逼近”，并引李白《大鵬賦》，似是而實非。李白賦之所謂“憑陵乎昆侖”，是凌駕于昆侖山之上的意思，非僅“逼近”而已。

　　又，“千古人”也不好說是“不朽的人”。

　　宋韓淲《次公留飲》詩：“清霜水南夜，海運一杯酒。不知千古人，而得二三友。”

　　何夢桂《贈楊古澹》詩：“世無千古人，惟遺千古心。”

　　元王惲《書歸去來偶題于后》文：“古今聞人例善于辭而克行之者鮮。踐其所言，能始終而不易者，其惟淵明乎？此所以高于千古人也。”

　　明薛瑄《望諸葛草廬》詩：“及來耕隆中，日以老所益。高視千古人，管樂自儔匹。”

　　石珤《擬古秋懷》詩：“雖非北海豪，卻比東山慢。緬懷千古人，落葉視微宦。”

　　孫緒《寄喬太宰》詩四首其一：“烏兔日東西，鴻雁歲南北。緬懷千古人，曾未一瞬息。”

　　或指“古人”，或指“活了一千歲的人”，或指“自古以來的人”，卻沒有“不朽之人”的意思。因此，羊先生此注的準確性是很令人懷疑的。

　　筆者以為，王世貞此詩中的“憑陵”，應(yīng)取“凌轢”之義。

　　宋李昭玘《送徐舉人赴省試》詩：“比年入獻多豪英。褒雄妙思相憑陵。”（按，“褒雄”謂漢代辭賦家王褒、揚雄。）

　　陸游《題王仲信畫水石橫幅》詩：“王郎書逼楊風(fēng)子，畫亦憑陵蜀兩孫。”

　　元虞集《題大別山柏圖》詩：“憑陵霜雪鼓風(fēng)雷，此樹相傳手所栽。”

　　王世貞別有《藝苑巵言》卷七曰：“吾弟世懋自家難服除后，一操觚遂爾靈異，神造之句，憑陵作者。”

　　又《伐檀集序》文：“余所善張將軍，居平吶吶若不出口，而其勒悍卒，挽強弓，躍馬顧盻，有憑陵廣武意。”皆是其例，可以參看。

　　要之，王世貞這兩句詩是感嘆：孫一元（字太初）這樣突然出現(xiàn)的凌轢千古之人，仍逃不脫死亡，只留下一座凄涼的墳塋。

　　明李夢陽《太白山人傳》：“太白山人者……莫知其所自來。問其姓名，山人曰：‘我孫姓，一元名。’問其字，曰：‘我字太初。’問何以稱‘太白山人’，曰：‘我秦人也。嘗棲太白之巓，于是稱太白山人云。’于是人始知山人為秦人。及問其家世，山人不之答。故人止知山人秦人也，而不知秦何人也。”

　　孫一元家世不詳，來歷不明；其人又屬不世出的另類（參見下文）。他的出現(xiàn)，在世人意料之外。王世貞詩“突作憑陵千古人”的那個“突”字，似為此而發(fā)。

　　又，李《傳》曰：“山人善詩，有超逸才。嘗出秦四游，浮湘漢，躡衡廬，踰河涉泗，謁闕里。登岱岳之峰，憇日觀，觀日出焉，奇之，駭叫狂走。人頗異之，然弗識之也。于是山人則南走吳會。吳會人識山人，又識山人詩，于是爭禮敬山人。山人固善說玄虛，又膚瑩渥，顏飄須，望之如神仙中人，于是愈禮敬山人，而好異之士踵接于門矣。山人往來越、湖間，多在支硎、南屏山寺中。巨家則爭造寺，饋山人美飲食鞋服，以是饒裕。冠佩之士慕名來訪，山人輒供具，歡洽竟日，酒酣暢歌，意態(tài)超脫，令人起塵外之思。人士或事功人說及時事，山人則又善說時事，率鑿鑿副名實。于是人士轉(zhuǎn)相譽稱為‘孫山人’，聞四方矣。”

　　又曰：“而山人則顧益說世務(wù)，恒切齒不平，其詩亦多為忿激悲壯之音。于是用世之士顧益喜之，樂與之交。義投情合，犯濤弄月，扣舷和歌，俯仰一笑，每自許于世無雙。”又曰：“往劉子過夷門，蓋數(shù)稱山人風(fēng)神藻雅，云‘日與之游，令人坐忘’。”

　　劉麟《孫太初墓志銘》亦曰：“太初……生七年而警敏不常，十三讀老氏書，至專氣致柔之說，委心其學(xué)，有遺世獨立之氣。”又曰：“遇奇書，一覽得其雋腴。為詩先氣格，有刮劘胃腎之功。與名流相倡和，馳其聲于四方。”

　　又曰：“望之者見其眉表炯炯，魁岸迥立，爭相駭慕，嘖嘖皆以為仙。”

　　又銘曰：“猗此踔犖，離群絕伍。揚晳虬髯，云蒸月吐。攬岳浮江，窮奇吊古。玩世豪吟，興衰黜嫵。”

　　《明史》卷二九《隱逸傳》亦曰：“一元姿性絶人，善為詩。風(fēng)儀秀朗，蹤跡奇譎。烏巾白帢，攜鐵笛鶴瓢，遍游中原，東逾齊魯，南涉江淮，歷荊抵吳越，所至賦詩，談神仙，論當(dāng)世事，往往傾其座人。鉛山費宏罷相，訪之杭州南屏山，值其晝寢，就臥內(nèi)與語。送之及門，了不酬答。宏出語人曰：‘吾一生未嘗見此人。’”

　　孫一元儀表若仙，舉止脫俗，學(xué)識超凡，才華出眾，故王世貞說他“憑陵千古”。

　　又，李《傳》曰：“一日，山人病且革，倉皇屬其友曰：‘死，葬我佳山，幸題我墓曰“明詩人孫一元之墓”’。已而山人蘇，起而憤曰：‘幾負我志！’而吳越人以是覘知山人初無羽化術(shù)，徒空談，放浪形骸。”

　　劉《志》則曰：“其或厭我凡近，遵彼舊學(xué)，羽翰而去乎？何幻景遺光，一耀而不留也？孰謂風(fēng)概若斯人者，俯仰一無所遇，而宛然以死也！”

　　當(dāng)世人或疑孫一元為神仙中人，以為他不會死；或不信他真的會死。故王世貞以“依然凄涼一抔土”發(fā)抒其感慨。

　　重游弇園

　　[明]陳子龍

　　放艇春寒島嶼深，弇山花木正蕭森。

　　左徒舊宅猶蘭圃，中散荒園尚竹林。

　　十二敦盤誰狎主，三千賓客半知音。

　　風(fēng)流搖落無人繼，獨立蒼茫異代心。

　　關(guān)于“獨立蒼茫異代心”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蒼茫：曠遠無邊的樣子。李白《關(guān)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異代心：不同時代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366頁）

　　按：陳子龍的這句詩，與李白的《關(guān)山月》沒什么關(guān)系，似不必引。

　　所當(dāng)引者，唯杜甫的兩首詩。

　　其一，《樂游園歌》：“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其二，《詠懷古跡》五首其二：“揺落深知宋玉悲。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陳詩此句顯然是由杜甫“獨立蒼茫自詠詩”與“蕭條異代不同時”兩句融合而成。其所謂“異代心”，即恨自己與弇園主人王世貞“不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