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明詩新解(13)
廣陽山道中
[明]李攀龍
出峽還何地,松杉郁不開。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地勝紆王事,年饑損吏才。
難將憂旱意,涕泣向蒿萊。
關于“廣陽山道中”與“地勝紆王事”
錢仲聯先生《明清詩精選》:“廣陽是近畿勝地,而攀龍此回紆道前來,是由于王事的驅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5頁)
按:錢先生此說,可商之處頗多。
首先,所謂“近畿”,即鄰近國都之地。
在李攀龍生活的那個時代,明王朝的首都是北京,但當時北京附近并沒有名為“廣陽”的行政區劃。
固然,北京地區在漢代曾名廣陽郡、廣陽國(參見明李賢等《明一統志》卷一《京師·順天府·建制沿革》),稱為“廣陽”亦未嘗不可,但那樣一來,它本身便是京畿,而不是什么“近畿勝地”了。
其次,從錢先生的解說,可以看出他讀此詩題為“廣陽—山道中”。實則詩題當讀作“廣陽山—道中”,“廣陽”自是山名。
古人詩題“某山道中”者,不勝枚舉,皆“某山”為一詞,“道中”為另一詞,沒有以“山道中”為一詞的。
山名為單字者,如《泰山道中》《華山道中》《衡山道中》《嵩山道中》《廬山道中》《茅山道中》之類,與李攀龍詩題山名為雙字者缺乏可比性,姑且置之不論。茲舉山名為雙字者以證其說:
宋范成大有《北門覆舟山道中》詩。
明危素有《和毛越見寄黃茆山道中絕句》詩。
王守仁有《回軍九連山道中短述》詩。
清汪琬有《石公山道中》詩。
厲鶚有《新霽自安樂山至秦亭山道中作》詩。
凡此都不能讀作“覆舟—山道中”“黃茆—山道中”“九連—山道中”“石公—山道中”“秦亭—山道中”。
李攀龍此詩題,又何能例外?
廣陽山,全國至少有四座。
李攀龍詩中的這一座,當在今河北邢臺市境內。
李攀龍此詩,見其《滄溟集》卷六。
該詩的前一首為《渡滹沱》,滹沱河流經今河北石家莊市。
該詩的后一首為《趙州道中》,“趙州”即今石家莊市下轄的趙縣。
而邢臺市正與石家莊市相鄰。
這三首詩編次相接,所涉地域相去不遠,當作于同一時期、同一地域。
檢《明史》卷二八七《文苑傳》三載:“李攀龍……舉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稍遷順德知府,有善政。”
順德府,即今邢臺。可知李攀龍是在邢臺做過地方長官的。
同上書又載,李攀龍此后還曾出任陜西提學副使、河南按察使等官職,赴任途中,也有可能經過邢臺。
此詩到底作于何時,雖不能確定;但他到過邢臺的廣陽山,應該沒有什么疑問。
又,“地勝紆王事”一句,文義費解。
錢先生釋“紆”為“紆道”,亦即繞路,曲為之說,總嫌牽強。
既然“王事驅使”,當選擇最快捷的路線才是,為何要故意走彎路?于情于理,都不大說得過去。
筆者以為,“紆”當作“紓”。二字字形相近,很容易產生訛誤。
“紓”,緩也,解也。王事鞅掌,詩人不免煩憂。但由于此地景色殊勝,中途玩賞,因公務繁忙而引發的煩惱與憂思乃得以稍稍緩解,故曰“地勝紓王事”也。
過維揚有懷子相
[明]王世貞
淮南萬木落,蒹葭鴻雁秋。
回瞻大江水,極眺黃河流。
念此區中士,天翰阻同游。
巖巖麗神京,英俊滿賓幬。
豈乏攜手好,抗志乃綢繆。
浮沉眾自睹,安測衷所由。
奈何各分離,徽音邈以修。
子如宵行燭,分輝均道周。
予如汀際鴛,哀鳴望其儔。
關于“念此區中士,天翰阻同游”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天翰:天然的江海。翰:翰海,即北海,群鳥之所解羽,故稱翰海。”(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276頁)
按:羊先生這條注釋,并無文獻依據,似有自我作古之嫌。
實則這里的“翰”字,用的是它的本義,即鳥的長而堅硬的羽毛。
宋余靖《送林秀才南歸》詩:“好爵縻英賢,早奮沖天翰。”“沖天翰”即“沖天羽”。
朱熹《寄黃子衡》詩:“我友客京都,肅肅云天翰。”“云天翰”即“云天羽”。
虞儔《林子長見示悼鶴之詩若不能釋然者因次韻以廣其意且于鶴不能無責焉耳》詩:“一朝隴書至,倏若登天翰。”“登天翰”即“登天羽”。
方夔《比來東安以歡字十二韻別復翁寄有和章送別今再和答之》詩:“低飛不能起,俯借摩天翰。”“摩天翰”即“摩天羽”。
明薛蕙《敘歸》詩:“豈同漸陸羽,乍類登天翰。”“羽”“翰”對舉,尤可見二字同義。
王世貞此詩所懷之“子相”,即宗臣,字子相,揚州興化(今屬江蘇)人。
揚州古稱“維揚”。世貞過揚州,想到這里是友人宗臣的家鄉,而今他卻宦游在外,與我天各一方,不能把臂同游,感慨系之,故有此作。
“此區”,即指揚州。“區中士”則特指宗臣。“天翰”是對宗臣的贊美之詞,說他有沖天奮飛的翅膀,飛得很高。
關于“子如宵行燭,分輝均道周”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子如二句:此用貧女分光的故事。《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臣聞貧人女與富人女會績。貧人女曰:“我無以買燭,而子之燭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無損子明,而得一廝(按,當從《史記》原文作‘斯’)便焉。”’道周,道旁,路邊。”(同上,第277頁)
按:這兩句詩與貧女分光的故事了無關涉。
“宵行”即夜行,《周禮·秋官司宼》下:“司寤氏……禁宵行者、夜游者。”
夜行看不清楚道路,需要火燭照明,故漢戴德《大戴禮記》卷一三《本命》曰:“宵行以燭。”
王世貞此詩是用它來作比喻,贊美宗臣的為人好像夜行時的燭火,光輝均勻地分給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