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生
月明星稀,疏桐知秋。
“小圓筒,裝染坊,線輪搖,畫直條?!?小時候,梧桐樹下,父親的這個謎語讓我的小伙伴猜不透,但于我來說,卻相當的容易。作為木匠的孩子,對于墨斗的造型和用處,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墨斗是父親的謀生工具。據說這是他學徒期滿的時候,老師傅送給他的唯一信物。乘著父親不在家,我時常和小伙伴一起玩弄他的墨斗。墨筒就是一個圓形小竹筒,洋雞蛋那么大。一小撮棉線,在筒子里被墨水浸泡著,時間長了不加水,就會風干。筒子的前后各有一個小線孔,便于棉線從里面拉出來。在遠離墨筒的棉線的末端扣一個線錐子,做工需要時,緊貼木案(不到一米高的臺子)上的事先刨滑的木板,安置不動。
父親,被鄰居夸成一朵花。就連肩頭磨破的母親,一邊讓我幫她抹藥,一邊細數著父親的好。在那個時候,靠一門手藝吃“百家飯”,也許就是體面而自豪的。但我不以為然。每天放學后,除了跟在哥哥后面玩,沒有其他的樂趣。我很想父親能夠抱著我到處逛逛,買一塊粘牙糖或者一支糖葫蘆,卻始終未得。好不容易盼到他回來,也沒有帶給我任何稀奇的玩意兒。帶著怨氣,我翻亂了他的工具箱,刨子、鋸子、皮尺散落到一旁,直奔主題,我就想玩一玩那個墨斗。正在吃飯的父親瞅了一眼,笑而未語。還是母親眼疾手快,一把搶走了父親的老古董,嘴里還咕噥:這可不能玩,再摔了,補不來了哦!
后來到鎮上念書,平時很少回家。等我回家時,父親卻又不在家。一來二去,我們之間的隔閡與日俱增。有一次老師夸我幾何圖形畫得好,我心里猛地一震,突然響起父親的墨斗,特別是那嘣的一聲,宛如天籟之音,在心中久久環繞,散之不去,盈滿了幸福的記憶。那一刻,我決定更加努力學習,考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掙大錢,買一個漂亮的墨斗送給父親。我要讓他知道,我早就原諒他了,甚至有點想念他了。但是,我就是倔得很,偶爾回家見到父親,我也沒有說出我的心思。
工作以后,我成了父親的驕傲。然而我心里頗不舒服。工資很低,吃穿用度,所剩無幾。我心里記得的新墨斗,一開始沒舍得買,后來因為父親不再干木匠了,也就不了了之了。我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說出那點心思,不然的話,如今也真是太尷尬了。結婚后,我有了孩子,母親也從鄉下搬到了城里。我讓父親一塊兒過來,他卻不肯。母親嘲笑他,回去整天捯飭他的木匠工具,擦擦弄弄的,也不嫌煩。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在家呆不住了,又干了老本行,沒成想,一個月后,卻被老板給“攆”回了家。許是父親老了,太疼愛他的工具,他的伙伴,那些墨斗、小鋸、刨子隨著時代的發展都被一一淘汰了。他很傷心,索性把這些工具封鎖進木箱里。于是,我又想起了墨斗,唏噓不已。
回到老家,我翻出了父親的老古董。細細看去,一條裂縫“奔涌而出”。對于我的杰作,我笑了,父母也笑了。只有孩子們,莫名其妙。時過境遷,少時的惡作劇已反轉成喜劇,每一次談及便忍俊不禁。那年那月,連哥哥姐姐都不敢多觸的寶貝,卻一次次在我手里“摔跌”,終于破裂不堪。即使這樣,氣憤之余,父親也沒舍得丟掉它。修補過后,鎖在木箱里,讓我拿不到。如今再次見到這個寶貝,望著衰老干瘦的父親,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