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在吳江七都隱讀村一帶的方言中讀作“阿嘎”,哥的發音同“嘎”,平聲。七都人聽來會分得很清,“金榮嘎”、“阿三嘎”……基本上是堂兄、表兄的稱謂,只有“嘎嘎”、“阿嘎”是指自己的親哥。我打小就喚悅良“阿嘎”,一直沒變,在公共場合,我也習慣叫他“阿嘎”,經常使在場人稱奇而引起一些話題,氣氛一下變得輕松熱鬧。2006年,他援藏我去看他,他的“援友”和林周縣接待辦主任聽到我叫他“阿嘎”還以為悅良書記為援藏特地取了個西藏名字。我們兄弟倆,離開隱讀村到外求學、謀生已有三十多年了,老父親一直很欣慰的是村里人稱贊我兄弟倆“鄉音無改”。
“不會種田,看上埭”
“阿嘎”是個早產兒,出生時隔壁的“阿婆”怕他養不活,趕快去鄉里報上戶口,為的是爭取到布票、糧票……至今“阿嘎”身份證上登記的是陰歷六月十六,好多朋友曾勸他改過來,他卻堅定“順其自然”。
“阿嘎”發育前體質較弱,在他六歲時還被開水燙傷過,為此還扎了一年的胎盤針,每天他自己拎著藥水到村合作醫療室去扎針,那時候我對他悚然敬畏,“做了阿嘎,扎針估計不怕疼!”這次燙傷至使他的脖子左側留下了很大一塊傷疤,工作后他在公共場合喜歡穿有領的衣衫,漂亮的嫂子曾跟我開玩笑:“俊良,你介紹我與你‘阿嘎’談朋友,隱瞞了傷情?!?/p>
“阿嘎”在初中二年級起轉到了鎮上中學,母親一直給他吃“魚肝油”,一粒粒晶瑩剔透很是誘人。母親知道我有點小情緒,勸慰我“‘阿嘎’讀書用功,成績好,你如果認真念書也會給你買……”“阿嘎”有時會偷偷地塞給我一粒,并囑我好好讀書,現在回味起來“魚肝油”還是很腥的。
八六年我參加中考,“阿嘎”特地從新蘇師范請假趕來輔導我,為我“打氣”。我初三的任課老師基本上在前兩年都教過他,和他的關系特別好,“阿嘎”邀他們一起為我“估分”,“阿嘎”堅信我考上師范沒問題,并向父母提出帶我到蘇州“放松”一下。這年是我第一次到蘇州,他陪我去了“藝石齋”、“古吳軒”……從此我喜歡上了書法。暑假便纏著他教我寫毛筆字,是“阿嘎”告訴我寫毛筆字要臨帖,臨帖是我們常說的“不會種田,看上埭”。
我因書法而留校任教“三字”(毛筆字、粉筆字、鋼筆字),那時“阿嘎”已被保送蘇大中文系就讀,大概是“魚肝油”的作用,“阿嘎”的體格變得出奇的強健,耐力實足,已被選為蘇大中文系的長跑運動員。他們經常下午進行從蘇大到寶帶橋往返跑訓練,好幾次“阿嘎”直接跑步到吳江師范(約30公里)來看我,檢查我的書法習作,帶來吳民先、華人德兩位老師的鼓勵,然后大快朵頤,乘末班車返校。那時的“阿嘎”真像位俠客。
后院桃香也彌漫
《不思量自難忘》,是“阿嘎”的第二本書。我自作主張首印3000冊,結果兩個月內僅存寥寥,我很尷尬,尷尬到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烏鎮探望他。
遠在無錫做生意的“鄰家女孩”小紅發我微信:“讀悅良哥的《桃香彌漫》好親切,仿佛你家前院的桃樹就在眼前……我在無錫所吃到的陽山水蜜桃真不如小時候分享你家桃子那般愜意和陶醉。我還依稀記得你家后院還有一棵桃樹……”其實后院桃樹上的桃子我是第一個品嘗的。這個滋味在我記憶中要比前院的桃子更深刻,每每想來桃香揮之不去。
“阿嘎”小學時便是出了名的“書呆子”,整天捧著書,那怕是一本“菩薩書”(連環畫),他都要看幾遍。在那個圖書貧乏的年代,農村孩子崇拜的是拳硬臂粗的“孩子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孩子王”總以欺侮一些弱小的孩子找“威嚴”。“阿嘎”的成績招人嫉妒,加上性格怯懦,經常被與他同班卻大他兩歲的“留級大王”欺侮。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那年暑期,我慫擁“阿嘎”把“留級大王”的表弟騙到桑樹地,我把他按翻在地,抓起一把爛泥給他涂了個大花臉,他嚎啕著逃回了家?!鞍⒏隆北晃业呐e動驚呆了,嘴里不停地哆囔著:“他表哥是個‘強旺胚’,我們這樣做屬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接下來爸媽知道了,你怎么辦?……”我甩了一句:“你這個‘書呆子’?!北阌辛恕巴雒煅摹钡臎_動。
其實,我悄悄溜回家,躲在后院桃樹上。我和“阿嘎”都記不清后院的這棵桃樹是否跟前院的桃樹一樣是外婆家移栽過來的,只記得前院的桃香彌漫時后院那棵光長個不結果。平時也疏于修枝剪葉,樹葉出奇茂密。我躲在上面極不易被發現,但能聽到家中的動靜。
從屋內傳來父親訓斥“阿嘎”的聲音中,依稀得知對方父母已來過我家“交涉”,越來越覺得事態的嚴重性,……天色漸黛,蚊子開始在耳邊嗡嗡作響,躲在桃樹上的我饑腸轆轆,腰酸背痛,開始不斷地變換姿勢,頭頂似乎碰到一個硬東西,用手一摸,居然是個桃,是個青桃,不加任何思索,摘下便往嘴里送,連味道都沒體會到便已下肚,抬頭尋覓,上面幾枝都已零散結桃,天無絕人之路,也許我的“仗義”感動了神仙。
“阿嘎”到后院倒垃圾,我順手把桃核拋進他手里的簸箕……他發現了我?!鞍⒏隆备嬖V我,他會“救”我的……,這一天幸虧這些桃子充饑,熬到深夜,被“阿嘎”領回家。信奉“拳棒底下出孝子”的父親竟然沒有打罵我……后來才知道,晚飯后父母也開始著急,尋找我這個“阿二頭”,“阿嘎”是與父親談好“不打罵”承諾,才使我逃過一劫。我家后院桃樹已結桃的“新大陸”從此被發現,但這棵樹的桃肉不離核,還不能剝皮,即使熟透了也難剝皮,否則連肉一起被扯掉。“阿嘎”告訴我,這樣的桃子,必須洗凈后吃,不酥但脆,咬一口也是桃香彌漫。
“阿嘎”的點、線、面
蘇州人的一天,從一碗面開始;蘇州人的書法,從一根線練起。
吃面,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是一件較奢侈的事情。七十年代,村里僅有一部軋面機,我和“阿嘎”,期盼同族中哪家新媳婦生小孩,老人過六十六歲生日,他們會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三朝面”、“長壽面”,最誘人的是面上的澆頭——扎肉。堂弟旭康出生,送來一碗“三朝面”,母親拿出兩只碗,為我們兄弟倆分面,那塊大扎肉也被母親用筷子一夾為二。讀小學四年級的“阿嘎”,嫌母親分得不公平,要求一根一根點面分,我也在一旁幫腔。母親火冒三丈,端起碗三下五除二把面給吃了,急得我和“阿嘎”直發蹦,很是抓狂。自此“阿嘎”一吃面就頭暈,像是得了“暈面癥”。
在秉鈞伯(隱讀村人,時供職于國家文化部展覽司)的舉薦下,我們兄弟倆結識了時任蘇州教育學院藝術系主任的吳民先先生,跟隨他學習《石鼓文》。吳老師“二十學史、三十學詩、四十學書、五十學畫”,是著名書畫大師吳昌碩的嫡系曾孫,雖然未得昌碩大師面授,但畢竟血液里流淌著大師的藝術基因,他對昌碩大師的石鼓線條的理解和運用,使我和“阿嘎”獲益匪淺。從此“阿嘎”的書法線條,也有了昌碩大師遒勁石鼓的影子。當年吳老師白天工作忙,我和“阿嘎”大多是晚上去他家討教,也沒少去蹭師母做的可口飯菜。我和“阿嘎”覺得不好意思,有時便在老師家小區門口的面館解決晚飯,這家面館的老板一見到我們兄弟倆,便去柜臺拿鎮江陳醋,因為“阿嘎”愛吃湯面,且必須加醋。加了醋的面條,他吃了不會頭暈。
《落花詩冊》
師范三年,我曾隨阿嘎迷戀過《落花詩冊》的婀娜多姿,《松風閣》的飄逸俊朗,《蜀素帖》的風檣陣馬……八九年,我留校在吳江師范工作,“阿嘎”是蘇州大學中文系二年級學生。在“阿嘎”的引見下,我倆都在著名書法家華人德老師(北大畢業后,轉調到蘇州大學圖書館古籍部工作)的指導下,臨習《石門頌》、《石門銘》、《龍門十二品》?!鞍⒏隆钡臅ň€條充滿金石氣息。每次去華老師家討教,我和“阿嘎”都提前作些準備,我總是提前一天到蘇大,與“阿嘎”一起,挑選好第二天給華老師面批的臨作。早晨,“阿嘎”騎著自行車,馱著我上面館。蘇州城里的知名面館,我倆幾乎都嘗過味道。一次,在朱鴻興面館里,面湯打翻,潑到了夾帶的“面批作業”上,我和“阿嘎”忐忑不安。華老師邊看字,邊和我們說:“今天你倆在朱鴻興面館吃的爆魚面,也做了一回陸文夫先生筆下的‘朱自冶’,蘇州人喜歡吃頭湯面……”。結果,與我倆聊了近一個小時的“蘇州人吃面”的故事,(難怪我女兒稱華阿嗲是位“活了五千年的現代人”)?!鞍⒏隆睈凵狭颂K州的面館。直到廿幾年后,他在蘇州外辦工作時,還經常去同德興、瓊林閣、美味齋等面館招待客人。
很多人讀了“阿嘎”的《墨緣雜憶》,特地趕到廟港水龍面店,吃那碗醬鵝面,體會一回“項部長的草根情懷”。如今的水龍面店,已更名為水龍面館,從“弄堂里”易址“馬路旁”,面積大了,生意更旺了。當年廟港的干部,都知道悅良書記早鍛煉后去水龍面店的習慣,其實,“阿嘎”還有一個他們發現不了的習慣——吃完面折回宿舍,練上一小時的書法。“阿嘎”主政廟港時,整天忙于招商、接待、會議……,無法靜心研習“篤悠悠”的漢隸,案頭常備的是明代王鐸的行書《擬山園帖》,在“阿嘎”看來,王覺斯的行書,就象水龍面店的紅湯面,“濃油赤醬”,有嚼勁、接地氣。
“阿嘎”援藏三年,書法風格日趨明顯,夾雜簡意的漢隸作品厚重而不失靈動,連續兩次入展全國書展,成為藏區唯一的中書協會員。西藏人用藏文書寫,也稱藏文書法,卻與漢字書法格格不入,他在西藏幾乎找不到“同道”。零六年夏天,我去西藏“探班”,到他的宿舍交流書法,見到了他書房的“三件寶”——制氧機、增濕機、靠背椅,見證了“阿嘎”的“吸氧而書”。那天,我倆聊到深夜,大概由于高原缺氧的原因,我幾乎記不起聊的內容,倒是“阿嘎”招待我的夜宵,水沖方便面的蔥香味,久久不能散去。我吃過藏面后,相信“阿嘎”肯定不喜歡里硬外軟毫無勁道的藏面。
“阿嘎”援藏歸來,睡眠一直很差,還經常夢魘……醫生說“阿嘎”的運動神經在損傷,造成語音、咀嚼、吞咽,乃至平衡等功能出現問題。“阿嘎”病了,病得無法吃面。我不再向他推薦新面館。近三年,老父親推著已坐上輪椅的“阿嘎”四外尋醫訪藥,不管求醫北京還是南京,老父親總幫他帶上“文房四寶”。書法,成為“阿嘎”解憂的一劑良藥。
也許是因為雅達康復中心書畫室的魅力,“阿嘎”決定在烏鎮養病。現在,“阿嘎”寫字的待遇是高的,兩位護工侍侯著他,一位鋪紙添墨,一位左側攙扶。從沒學過書法的護工偷偷告訴我:書法原來也是個體力活,每次書記寫完一幅字,攙扶的他渾身是汗?!鞍⒏隆狈Q自己是個“少數字派”,因體力漸弱,只讀帖不臨寫,保留體力創作,他從寫七言對聯改寫五言對聯,現只寫四字橫批,且已不能小字落款……只要有書友去烏鎮探望,“阿嘎”定會邀他們到書畫室評點他的書法。偉林師兄見到滿屋墨香的作品驚呼:“康有為,又一個康有為!”偉林兄曾點評“阿嘎”為“吸氧而書大書家”,這次見到“攙扶而書”的作品,自然又有許多感慨……我更喜歡把偉林師兄口中的大書法家康有為理解成揮毫書法對“阿嘎”的康復有為,康復中“阿嘎”的書法大有作為!
(編者注:本文作者孫俊良系吳江區文聯主席,其胞兄孫悅良1969年出生于吳江,1987年畢業于新蘇師范,同年保送蘇州大學中文系,工作后依然刻苦學習,獲法學博士學位,曾擔任過吳江鄉鎮黨委書記、文廣局局長,西藏林周縣委書記,蘇州市政府外事辦主任,吳江區委副書記等職,是一位有責任擔當、有文化素養、有思想創見、儒雅謙虛的黨政干部。孫悅良因為援藏多年導致身體出現嚴重疾病后,仍然背倚床角,將大量散文寫在信封、廢紙等各種邊角料上,并出版了《墨緣雜憶》《不思量 自難忘》兩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