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震澤老街漫步,總要想起鄭愁予的那首題為《錯誤》的詩。是的,我也正打江南走過,在那扇乖巧的木格窗里面,在略微帶點羞澀的碎花窗紙的遮擋下,應該也有一張等待在季節里的臉,如蓮花開了又落;應該也有個唐詩宋詞里的吳娃,有柔婉明艷的容顏,神情卻如向晚的青石街道,她緊閉的心事與青春,恰若緊掩的窗扉;只不過,我沒有達達的馬蹄,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不會驚擾她,不會釀成美麗的錯誤,不會給她的期盼一些償付,不會給她的等待帶來失望。我只是在故事之外,觀賞,遐想,感動,陶醉。
總是覺得震澤才是真正的江南古鎮,連同里、烏鎮、周莊、甪直、西塘、南潯等,都已經不是,而是按一定程式制造的一件件商品,那些在導游骯臟的小旗幟和刺耳的喇叭帶領下,喧喧嚷嚷、蝗蟲一般的游客,成了它們的買家和主人。雖然也是小橋流水,蘭舟輕搖,雖然也是明街暗巷,古宅櫛比,但感覺這都是做出來的,失卻了江南的真味。古鎮的店鋪,大都租賃給了外地人;店鋪的顧客,也不再是街坊鄰居,而是操著南腔北調的各地游客。這些換了主人的古鎮,沒有了江南原居民的日常生活,哪里還有江南水鄉的獨特意蘊?離開周莊,在周莊周邊的村子里,也許還能找到真正的周莊;走出烏鎮,在沒有游客的尋常巷陌,才能發現真正的烏鎮。
而震澤,就是這樣一個不是烏鎮的烏鎮,不是周莊的周莊。它還沒有被游客占領,還靜泊在太湖邊,運河旁,街道的居民都是當地人,他們的飲食起居,談吐衣飾,都還浸潤著古風遺韻,還停留在原始的狀態,袒露著古舊歲月的生存本質。不管東風來不來,不管柳絮飛不飛,震澤都是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行人稀少,街道冷清,當你從田野上折入街巷,你會感覺到浩蕩的時光突然變得幽深,流水一般匯聚于青石板的凹陷處。斑駁的墻壁上,背陰的苔蘚里,仿佛有遠古光陰的殘骸,講述著歲月靜好,生活無驚。而滿墻的爬山虎,與門前的照壁,都像是小鎮的屏風,遮擋紅塵的侵襲,呵護自己的隱私、自在與愜意。
震澤古鎮太小,你一定得放慢你的腳步。譬如在春天,譬如在禹跡橋一帶,你則可以橋上橋下地看。你在橋上看風景,看到的是夢幻般的粉墻黛瓦,掩映在煙柳叢中,蕩漾在柔波軟風里。你在橋下看風景,那橋洞正如畫框,圓圓的兩孔,與高高凸起的橋背互為映襯,與遠山近寺、裊裊炊煙調和成一幅靜美的水墨。茫茫禹跡,劃為九州,獨在此地立橋紀念,讓人恍然感覺這也許是中華文明隱秘的中心。小小的震澤,居然還有個文昌閣,祭祀文運之神,佑護文風昌盛。不遠處還有個公園,建于民國,保存至今,就感覺震澤本身就是一座橋,一頭連著都市,一頭連著鄉村,融匯兼具了城的燈光聲影和村的清閑寧靜。它像是城市的朋友,又像是鄉村的親戚,總是給人一種親切與溫情。
我有幾個年輕的同事是震澤人,我總是覺得他們身上凝住著震澤的氣質,他們的眉宇之間,舉手投足之間、笑影聲調里,都浸淫了粉墻黛瓦、小橋流水的意蘊。女孩都靜美如秋水新月,男孩也玲瓏清爽,風致飄然,如翠竹臨風。最明顯的,是他們的性情,都溫柔、內斂,甚至略帶了幾分羞澀。他們與我見識過的那些新新人類風格不同,不張狂,也不開放,就仿佛還置身在舊時光里。
每當有朋友遠來,要我帶他游江南,我都問你要看什么樣的江南?如果要看真正的江南,就跟我去一趟震澤。而且還得趁早,等震澤名氣大了,游客多了,我們又得換地方了。時光匆匆,萬有皆逝,我打江南走過,和鄭愁予先生一樣,我們誰都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不過,這不妨礙我們在寂靜的震澤古鎮悄然漫步,默念這首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蛩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腳下是青石的街道,頭頂是淡淡的煙嵐,心里裝著一個美麗多情而又自守自持的佳人,我們的腳步一定溫柔如云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