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詩歌是青年人的藝術,小說是中年人的藝術,散文則是老年人的藝術。又有人說,詩歌是“異人”的藝術,小說是“高人”的藝術,散文則是“完人”的藝術。如此種種說法,都有各自的理由和角度,也未必說的全對甚至也存在著某種偏頗。但是,卻實實在在地說明,寫好散文一定需要豐富的生活閱歷和深刻的社會體驗,可以說,能夠寫出優秀散文的作家大致是德才兼備,至少是各方面都比較不錯的人——所謂“完人”是也。
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卞毓方是一位辨識度很高的散文家,又是一位游走在文壇邊緣上的散文文體創造家。他出自名門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新聞系和師從季羨林等大師名師之手。他寫散文雖然是從中年開始,但是卻一鳴驚人,一發不可收拾。無論是獲得首屆冰心散文獎的散文集《長歌當嘯》和三篇散文《沁園春·雪》《定格》《想象》,還是享譽全國的為北大建校一百周年而作的《煌煌上庠》,都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對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散文家,很多讀者熟悉他從人民日報記者到著名散文家的寫作生涯和創作路徑,但是對他步入北京大學之前的人生境況和青少年時代的成長歷程知之甚少,且懷有濃厚的興趣。而《從私塾到北大》這部25萬余字的散文集,很好地滿足了廣大讀者的閱讀期待,也填補了卞毓方人生羈旅青蔥歲月的空白,我把這本散文集看作是卞毓方的“朝花夕拾”。
一
《從私塾到北大》分A、B、C、D四個部分。前邊有代序,后面有代跋,代跋之前有一個附錄。代序很別致——《張謇是一種風水》;代跋:日月島放飛,與代序前后呼應,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卞毓方的散文真實而隨意,自由而奔放。他不受散文理論的局限束縛,大膽地突破前人寫作散文的窠臼,天馬行空,信馬由韁,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是純真靈魂的展示,是赤子情懷的袒露。如今,對廣大現在的讀者來說,“私塾”這種傳統的幼少年教育模式,已經非常陌生了。而作為“末代私塾生”,卞毓方滿懷純情的回眸自己青少年時代生活的記憶,4歲半就被在祖父安排在其知交陳長云老先生門下,學習《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等傳統教材。私塾先生并不知道,卞毓方3歲啟蒙時就念過《百家姓》,有了初步基礎,聰慧的卞毓方老實、恭謹,循規蹈矩,書念的熟,背的利索。在私塾老師那里,從沒有挨過老師戒尺的打,無疑是個好學生。卞毓方的祖父和父親、長兄,專擅看風水,研究堪輿蠻有學問。私塾教育和家族影響,既夯實了卞毓方倒背如流、博聞強記的學習能力,也培養了他善于思考、擅于幻想的思維習慣。這無疑對這個散文家未來的創作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如果說,當下社會人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彼此挨得很近,有著大致相同的教育環境和教育過程,大體近似的思維模式,千篇一律的行為舉止,很難出新的話;那么八十年前的社會破敗千奇百怪,窮困潦倒的人們對改善境遇充滿了渴望,饑寒交迫的底層在渾渾噩噩中盼望救星,硝煙彌漫中顛沛流離的群眾夢想著早點安頓下來……
卞毓方對自己兒時偏居一隅生活的真切回望,一方面顯示了他的博聞強記能力,更重要的是把這種零星印記用神來之筆精彩語言傾吐出來,令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人物和細節相吻合,敘述和形象相依托,智慧老人繪風華正茂少年之英姿,皓首作家講述昨天的故事,因此顯得吉光片羽,無比珍貴。
二
王國維說,“散文易學難工。”對卞毓方而言,散文創作是“自由的”乃至“自發性”的寫作。“順著自己的思緒和感情寫散文”,而且是“順著”這種感性狀態在從事散文創作。
無論是在家鄉射陽,還是在首都北京,或者是在老家阜寧,不管是講述祖父神機妙算的上中下三策,還是自己與同伴同學回首往事,情深意濃,真情實意。卞毓方細心地把發生在同學、老師、甚至與圖書管理員之間的點滴小事拾撿起來,感受期間的脈脈溫情。他的高中同窗袁慶國,念書吃力,為人卻極活套。卞毓方考上北京大學報到前,袁慶國帶上水果給他送行,卞無以回報只好送他一冊筆記。多年之后,同學相見,慶國把筆記還給卞毓方,說“你的筆記,對你是無價之寶,擱在我手里,可惜了,今天完璧歸趙。”而《七拐八拐就拐向了北大》一篇中,卞毓方回顧了母校射陽一中,1959年有兩人考入北大,分別是孫開秦,歷史系,馮國瑞,哲學系;1963年射中的周古廉考入北大經濟系;及至1964年卞毓方考入北大東方語言文學系。卞毓方感謝先入北大的同學們的激勵,感謝母校老師們細心的栽培更不忘感謝曾經的縣圖書館管理員徐玉嬋。她似乎看出了卞毓方的不凡才華,別人只能借一本書,對卞實行了“特殊照顧政策”,“想借多少本就借多少本”!大恩難言謝。卞毓方從人民日報退休后,在前輩校友、書法家臧科先生幫助下,在鹽城看望了分別五十多年的徐玉嬋管理員。
尋找和看望圖書管理員的這一段故事,卞毓方則采用了臧科先生的手記文字。“毓方為尋見故人,費盡不少周折,到了無果無望,轉而求助于我,那心情簡直像是“尋親”,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我在動情與感佩中受命。”更為奇巧的是毓方君下榻的鹽阜賓館,與徐女士居宅竟一墻之隔。近在咫尺,毓方冒雨前去拜訪“恩人”。見到兩鬢染霜的老人,眼睛立刻濕潤了。五十年前,是一名書童和阿姨間的淘書交往,繼后的立志從文成就事業,與這位管書的老姐有關。一件小事,體現出卞毓方先生性情中人的良心,也印證著那個時代的人們的大愛無言!其情熾熱,其意拳拳,令人感動不已。
卞毓方是散文文本的創造師。不但在自己的行文中,引用前輩校友的美文,佐證了此事的真切存在,更加深了散文的感情濃度和文本的靈活調度。而像《難得相看盡白頭》篇,幾乎就是日記體散文。此篇回憶了2023年3月22日至27日一周內和射陽中學的師生朋友們的聚會。場景真實,歷歷在目。有聚會相見,有促膝暢談,有把酒言歡,有合影留念。把杜甫的“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和辛棄疾的“老境何所似,只與少年同”恰如其分地運用在文末點題,雕光鑄影,把從小到老的同學師生情濃縮進回憶的日記之中。
三
散文是最容易走向讀者的文體之一。閱讀卞毓方的散文,猶如欣賞一部雋永的從少兒走向青年的史詩記錄片,通過鏡頭語言在宏大歷史敘事脈絡中通過微觀的視角,關注城與人,兼及歷史、世象、風物、民俗等,在文學史與蘇北民俗文化史的雙重視野中展開敘述。一個人從小孩子時期就接受家庭的開悟和私塾教育啟蒙的重要性在卞毓方的身上明顯地表現出來。
《從私塾到北大》四個章節多以個人為中心展開鋪陳,也有一些篇章是寫親人的印象和影響。在《今夜,南俠北俠倒掛于誰家的屋檐?》中,主要寫祖父,次要寫母親、父親以及同學、班長,寫夢回老屋的情思絮語。思維活潑跳越,筆法靈動騰挪,不拘一格。節與節之間連接又自然流暢,毫無違和之感。看得出,祖父對卞毓方的影響是最大的,全文似乎被祖父的光環籠罩著。在作家眼里,祖父仙風道骨,“一手托著茶壺,一手捋著胡須”,不但自己相中了合德這塊寶地,而且吸引了不少老家的親友移民到此地。祖父無黨無派,滿腹詩書,看事極為超脫,體貼落難者。對時乖運蹇的人,要懷惻隱之心。祖父為人處世的風范、父親與自己談心,摯友胡禮仁和家人,小學初中高中的班長,小學同窗唐飛、初中同學李善松以及楊忠茂、黃彬彬等同學間交往,夢境中片段式場面和閃回式插敘鏡頭交織,傳遞出作家腦回路中的深刻記憶,“經文字轉注為永恒”。
(卞毓方的父親)
卞毓方的散文語言是最具特色的。他的語言時而大氣淋漓,詞章斑斕;時而富有靈性、血性詩性和智性;時而既有趣味性,更有哲理性。試看他對回憶的沉思:“回憶,是讓落紅重返枝頭,是驅退潮為涌浪,是給黑白膠片著色,是織蠶絲成錦,是穿珍珠為項鏈。”具有深刻哲理的排比句,也是步步加深義理的遞進句。
總之,卞毓方的《從私塾到北大》從容不迫,娓娓而談,把自己的崎嶇而順利的人生之路講述得坦蕩自然卻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作為一個北大人,卞毓方的這本散文集雖然講的是進北大之前的往事,但又何嘗不是出北大之后的故事呢?他的“朝花夕拾”有北大“五四”精神之遺風,有未名湖蕩漾漣漪的皴染,有博雅塔風霜目光的透視……
卞毓方深得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精神的真傳,“書生老去血猶沸”,仍舊激情燃燒,浩氣盈胸,見識卓犖,歷經歷史風霜的淘洗童心未泯,這位具有“末代私塾生”身世的“老五屆”散文家“朝花夕拾”給人們留下了真善美的獨特印記。
(作者系文藝評論家,曾獲第十屆河北省文藝評論獎、第四屆吳伯簫散文獎理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