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與甲骨文:
跨越千年的文明回響
□ 龐輝
2019年,作者龐輝在北美出版了《甲骨存真 金石留痕——秦士蔚甲骨文篆刻書法作品集》,將甲骨文用書法篆刻藝術的形式介紹到北美,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孫曉云題寫書名。2024年,龐輝投資策劃《中國甲骨文》中英雙語研究書籍,首次將甲骨文以英文形式介紹到國外,一經發行,引起各界關注,作者王本興是甲骨文研究專家,出版發行了近30部甲骨文專著,此書贏得國家有關部門的肯定和支持。
從沉睡地下的文獻遺產,到學者書齋的拓本卜辭,再到課堂上躍動的字符,甲骨文穿越數千年而不朽,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近它、愛上它……11月15日,筆者來到河南安陽市,參加“紀念甲骨文發現125周年學術研討會暨河南省甲骨文研究院揭牌儀式”。河南省甲骨文研究院是以安陽師范學院為牽頭單位,聯合中國文字博物館、殷墟博物館、河南省社會科學院、鄭州大學、河南大學等相關單位組建的省級甲骨文研究平臺和傳承甲骨文文化的應用平臺。
在一片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豫北村落,層層黃土之下,埋藏著理解中華文明的關鍵“鑰匙”——殷墟。《詩經·商頌》記載,“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被洹水縈繞的殷墟王城逐漸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時稱“大邑商”。殷墟也是中國第一個有文獻記載并為考古發掘所證實的商代都城遺址,由王陵遺址、宮殿宗廟遺址、洹北商城遺址等構成,這里出土的以甲骨文、青銅器等為代表的豐富文化遺存,全面、系統地展現出3000多年前中國商代都城的風貌,確立了殷商社會作為信史的科學地位。
2006年7月,安陽殷墟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世界遺產委員會評語:殷墟考古遺址靠近安陽市,位于北京以南約500公里處,是商代晚期(公元前1300年至公元前1046年)的古代都城,代表了中國早期文化、工藝和科學的黃金時代,是中國青銅器時代最繁榮的時期。在殷墟遺址出土了大量王室陵墓、宮殿以及中國后期建筑的原型。遺址中的宮殿宗廟區(1000米×650米)擁有80處房屋地基,還有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商代王室成員大墓“婦好墓”。殷墟出土的大量工藝精美的陪葬品證明了商代手工業的先進水平,現在它們是中國的國寶之一。在殷墟發現了大量甲骨窖穴。甲骨上的文字對于證明中國古代信仰、社會體系以及漢字這一世界上最古老的書寫體系之一的發展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
在赫赫有名的殷墟宮殿宗廟遺址旁,一步之遙的安陽市小屯村,有一座凝聚著張四平祖輩足跡、家族心血與未來期待的“殷墟甲骨文出土史館”。在這里,我遇見了第四代守護者——張棟梁,一個靦腆的小伙子。談起安陽甲骨文出土的歷史,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興奮與激情撲面而來。張家四代人,默默守護著殷墟,畢生致力于甲骨文事業,書寫了一個家族跨越百年的光輝篇章。
1928年,殷墟第一次發掘,董作賓與工人在發掘現場
1929年,殷墟第二次發掘,田野工作人員全體照(坐者左一為李濟,左二裴文中;余坐者為李嘉霖團長及其隨從;后排立者,右一董光忠,右二董作賓)
一片甲骨驚天下
3600多年前的一天,商王帶領他的軍隊浩浩蕩蕩去召塞巡視。他們進入麥山山麓,捕獲了一只長有鋒利尖角的猛獸——兕(sì )。商王對下屬官員“亞”進行了賞賜,并將此事用文字記錄下來,同時鑲嵌上珍貴的綠松石。于是在殷墟博物館新館中,便有了我國博物館現存唯一一件文字鑲嵌綠松石的甲骨。一片甲骨,一些符號,讓我們觸摸到了3600多年前的中國。
殷墟甲骨共有三次重要發現,分別是殷墟內出土數量最多的完整窖藏小屯YH127坑、具有明確年代的小屯南地甲骨、史料價值獨特的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殷墟甲骨直接證實了古史記載中“商”王朝的存在和安陽小屯為殷商王朝的王庭,將中國信史的上限提早了千余年,開啟了殷墟90多年的考古與歷史研究歷程,促進了中國傳統文字學的革新與發展。
有字甲骨最早被河南安陽小屯村的村民發現,當時他們還不知道這是文物,只當作包治百病的藥材“龍骨”使用,把許多刻著甲骨文的龜甲獸骨磨成粉末,浪費了許多極為有價值的文物。1899年,“甲骨發現第一人”“甲骨文之父”——著名金石學家王懿榮在北京發現中藥店中所售龍骨上刻有一些很古老的文字,意識到這是很珍貴的文物,開始重金收購,進而考證出這些“甲骨文”是商代的文字。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王懿榮以身殉職,甲骨轉歸劉鶚所有。后羅振玉等學者多方探求,得知甲骨來自河南安陽小屯村,于是多次派人去那里收購甲骨,并對其上文字作了一些考釋,認為小屯就是文獻上所說的殷墟。自1928年至1937年,近十年間,先后進行了15次發掘。新中國成立后不久,1950年就開始了重新挖掘,直至1976年發現了商王武丁王后婦好的墓。歷經十年,我國考古隊已經獲得了15萬片甲骨文,殷商甲骨文字約5000字,但真正被釋讀出來的文字不到2000字。
甲骨是中國商周時期用于記錄占卜內容和其他文字的龜甲和獸骨的總稱。龜甲以龜腹甲為主,骨主要指牛肩胛骨。殷墟甲骨文忠實而嚴謹地記錄了商代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方方面面。比如在科學技術領域,甲骨文對商代日食和月食均有明確記載;商代還有較為先進的陰陽合歷歷法,頗有利于農業生產;在醫學方面,甲骨卜辭記載了許多疾病的情況和名目,對人類疾病有了一定的分類,甚至已經可以預測分娩時間……這鐫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一筆一畫,呈現出殷商文明的燦若星河。
1921年12月25日,史學家陸懋德在北京《晨報副刊》發表的文章《甲骨文之歷史及其價值》中首次提出“甲骨文”一詞。隨后,王國維、郭沫若、董作賓等人陸續在著作中使用,該詞逐漸被學術界和大眾認可,成為通用的名稱。對甲骨學貢獻最大的四位學者,因為他們的字號中均包含了“堂”字,被稱為“甲骨四堂,羅董郭王”,他們是:羅振玉,號雪堂;董作賓,字彥堂;郭沫若,字鼎堂;王國維,晚號觀堂。
第一次關于甲骨文的重要發現是在1936年,當時發現了甲骨17096片。這個發現非常偶然。1936年是殷墟的第13次發掘,原來計劃要在6月12日結束,但那天下午4點多鐘,主持發掘的王湘先生在127坑邊上用小鏟扒拉,發現一些小的有字的卜甲,于是趕忙清理,結果越清越多,清出了3000多片小卜甲。經統計,127坑發現刻辭甲骨17096片,絕大多數是卜甲,卜骨只有8片。特別重要的是,完整的卜甲有300多版。127坑出土的甲骨文內容特別豐富,涉及商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宗教信仰等,對甲骨學本身的研究和商代史研究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參與整理127坑的胡厚宣先生,撰寫了《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二集,在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將甲骨學與商史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第二次關于甲骨文的重要發現,是1973年小屯村出土的甲骨。1972年12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小屯村農民張五元帶著自己發現的帶字甲骨匆匆忙忙來到發掘工作站。次年從3月到8月,從10月到12月,一共在小屯村南地發掘了8個月,共出土卜甲、卜骨1萬多片,其中刻辭甲骨5335片,包括卜骨5260片、卜甲75片,基本完整的牛肩胛骨有100多版。
第三次關于甲骨文的重要發現是1991年安陽市城建局要為殷墟博物院門前修路,修路前請考古隊進行鉆探,鉆探隊在花園莊東地100米的地方打了很多探眼,其中有3個探眼被洛陽鏟探測到在2.9米深的地方泥土中有卜甲,上面都有鉆灼的痕跡。初步判斷,地下應該有一個甲骨坑,編號為花東H3。花東H3坑共出土甲骨1583片,包括有字甲骨689片,其中完整的有字卜甲300多版,可以與127坑相媲美。此坑甲骨內容特別重要,最大的特點是,該坑卜辭的主人是與王有密切關系的高級貴族。卜辭內容非常新穎,對非王卜辭及商代家族形態的研究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有人曾說“東周之前無信史”,因為《春秋》一書記錄了2000多年前的東周歷史,而之前的商文明曾被認為是傳說,直至甲骨文被發現,才有力地證明了殷商王朝的存在,把中國信史向前推進了約1000年。
地處甲骨文的“故鄉”,安陽師范學院自20世紀80年代起深耕甲骨文研究。學校擁有甲骨學研究領域全國唯一的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和教育部創新團隊,建有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甲骨學與殷商文化研究中心,成立了甲骨文活化利用中心,建成了全球最大的甲骨文大數據平臺“殷契文淵”。學校牽頭組織實施全球甲骨文數字回歸計劃,讓散落海外的7片甲骨今年8月首次以數字化形式回歸。
甲骨文是漢字的源頭。漢字經甲骨文、金文、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一路變革,從未間斷。在已知的世界四大古文字體系中,唯有以殷墟甲骨文為代表的中國古文字體系,穿越時空,將生命延續至今。
1937年,殷墟第15次發掘,工作情形,轉土
張四平祖父張學獻和考古隊在一起
四代人薪火相傳
1928年6月,當時中國的最高學術研究機構——國立中央研究院(簡稱“中研院”)成立。同年10月,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稱“史語所”)成立,當即委派“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前往殷墟考古,在小屯村拉開了中國考古人科學發掘殷墟的序幕。
張四平的爺爺張學獻,是小屯、花園莊、王裕口等7個村的村長,經常協助考古隊招募工人,保障后勤。翻看殷墟前15次發掘的相關文獻資料和照片,都能看到張學獻的名字在其中。那時,張家的菜地就是考古隊的“試掘點”,張家的院子就是考古隊的“工作站”。殷墟出土甲骨數量最多的YH127坑,就是在張家的菜地里發現的。
1949年后,張學獻的兒子張樹楷回到小屯村當教師,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前身)也恢復了對殷墟的發掘并一直延續至今。張樹楷是知識分子,受中華文化教育多年,他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文物不是你家的、不是我家的,而是大家的、是國家的”。
耳濡目染之下,第三代張四平從小就對殷墟考古產生了濃厚興趣:“在考古工地邊上一蹲就是大半天,考古隊上班我就來,考古隊下班我再走。”
這一天,歷史的機緣終于到來。1976年5月16日,著名考古學家鄭振香帶隊在小屯村一帶進行考古發掘,張四平響應村里號召,成為前去幫忙的工人之一,“挖了小半天,記了大半輩子”。當時的張四平還不知道,他這小半天幫工,竟然發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將軍”婦好的墓葬。
商王武丁的配偶之一叫婦好,甲骨文中有上百條關于婦好的記載。她是一位母親,是一位占卜師,最令人意外的是,她還是一位叱咤疆場的女將軍。面積不大的墓室,未經盜擾,保存完好,出土了近2000件隨葬品,其中有468件青銅器、755件玉器,是目前唯一能與甲骨文聯系并斷定年代、墓主人及其身份的商代王室成員墓葬。
張四平參與了這個足以讓他銘記一生的重大考古發現,這也激發了他想要將這些發掘故事留存于歲月的想法。于是,他聯系了國內外相關院所,致信曾參與殷墟發掘的考古學家的后人,整理并整合各種歷史文獻……從一個樸素的念頭到一座小有規模的私人展館,來來回回、尋尋覓覓,張四平及其家人花費了40年的心血。
2023年,凝結了張四平祖輩足跡、個人心血以及未來期待的“殷墟甲骨文出土史館”終于落成。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中國殷商文化學會名譽會長王宇信為此專門題寫館名。史館不大,位于小屯村中心偏東一點,分上下兩層,唯有門口掛著的牌匾,透露著它的與眾不同。步入院中,方知別有洞天。館內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參觀者,他們或好奇或驚喜,目光中流露出對這段歷史的深深敬意。
如今,張家的第四代傳人、張四平的兒子張棟梁,已接過傳承殷墟故事的接力棒。他和父母親一起,帶領一支專業團隊,面向中小學生開展殷墟研學與公益課堂活動,讓更多年輕人了解這段厚重的歷史。張家四代人薪火相傳,用他們的堅持與努力,勾連起殷墟考古發掘的歷史脈絡。
考古隊員在發掘甲骨文
YH127坑甲骨裝上箱底
“重片”的重生
作為3600多年前古人留下的一份禮物,每一片甲骨都彌足珍貴。但目前甲骨的研究主要依靠拓本圖像,而非甲骨實物,所以拓本就是甲骨研究的根本出發點。很多時候一個字形、一條卜辭的清楚認知,就來自更全、更清的拓本材料。所以,甲骨學家從不放過哪怕只有一個字的拓本。
甲骨文中已知不重復的單字數量約為4500個,在過去的120多年中,甲骨學家前赴后繼也只破譯了1000多個,大部分甲骨文字仍待破譯。中國文字博物館曾在2017年推出了一項甲骨文考釋競賽,單字破解懸賞10萬元。競賽推出以來,只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員蔣玉斌和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教授王子楊成功拿到過這筆獎金。與西方表音體系的古文字相比,甲骨文字的破解難度無疑要大得多。
從甲骨文首次被發現至今,出土的甲骨實物約有15萬片。因為收藏、流轉的緣故,大部分的甲骨都留下了多張拓本圖像,被稱為“重片”。甲骨重片數量繁多,效果互有參差,對其進行整理成了一項重要的基礎性研究工作,稱作“校重”。然而,人工校重只能一一對照,費時費力,是甲骨文研究的一大痛點。正如《甲骨文合集補編》“前言”中所述:“這種對重、選片的工作,其煩瑣、費工是局外人難以想象的。”
科技的發展為這一難題的解決帶來了突破。近期,微軟亞洲研究院主管研究員武智融與首都師范大學甲骨文研究中心莫伯峰教授團隊合作,推出了基于自監督學習的甲骨文校重助手Diviner,大幅提升了甲骨文校重工作的效率。系統窮盡比對了18萬幅拓本,輔助甲骨學家在上百個甲骨文數據庫中發現了大量甲骨重片,不僅復現了專家過去所發現的數萬組重片,而且經過初步整理,已發現了300多組未被前人發現的校重新成果。這項研究為甲骨文整理領域開創了人工智能與人類專家協作的全新研究范式。校重助手Diviner已經遠勝人力,今后此項工作的大規模開展,或將完全被校重助手Diviner這樣的工具取代。
甲骨文的著錄方式經歷了不斷發展。從傳統的拓本,到近代逐漸流行的拍照,再到摹本手繪這些無法拓印或拍照的甲骨圖像,著錄技術在時代的推動下逐步演進。近年來,3D成像技術也開始在甲骨研究中進行實驗。如今,Diviner模型主要用于拓本的校重,未來有望拓展至照片、3D成像等更廣闊的領域。
人工智能正為甲骨文研究插上翅膀。隨著校重助手如Diviner的廣泛應用,繁瑣而耗時的人工校重工作將逐步被高效智能工具取代。雖然Diviner依賴于已有的數據,無法完全替代人類學者在判斷和解讀過程中的直覺與經驗,但在這種“AI+HI”(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協同模式的加持下,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有望迎來新的黃金時代。
張家父子:張四平和張棟梁
作者龐輝受邀參加“紀念甲骨文發現125周年學術研討會暨河南省甲骨文研究院揭牌儀式”。
龐輝,現任中國張大千研究中心研究員、江蘇國際文化交流中心顧問、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顧問。他主編的中英文版研究書籍《世界的大千——張大千繪畫精品集萃》被美國博物館、美術館和圖書館收藏,并在出版當年獲得張大千研究中心“學術貢獻獎”。此外,他的專著《燃燒的激情——傅抱石藝術與人生》以及中文版《獨立寒秋 興搖五岳——傅抱石藝術與人生》也于傅抱石誕辰120周年之際在北美出版,并獲美國國家圖書館收藏。他撰寫的中文版《中國南朝陵墓石刻》、英文版《Mausoleum Stone Carvings of China's Southern Dynasties》,同時被美國國家圖書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