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紡棉
□ 邵俊強
寒天凜冽之際,風在廣袤曠野橫沖直撞,似欲將世間生氣搜刮殆盡。偶爾,雪花紛揚飄落,須臾間,天地皆白,仿若瓊花玉樹裝點乾坤,整個村莊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于靜謐中透著圣潔與安詳。
于這銀裝素裹之中,鄉村外婆家卻有一番別樣溫馨寧謐景象。每值此寒冬臘月,那紡棉舊事,便若爐中炭火,在歲月幽深處綿綿燃燒。
棉花者,古稱“吉貝”,其入中土,歷史悠悠。《尚書》有載:“島夷卉服,厥篚織貝。”此“織貝”,或為棉花所制織物,足見棉花與華夏文明淵源之深。民間亦有聯云:“棉織千絲,暖身猶念農夫苦;絮鋪百丈,蔽體當思織女勤。”道出棉花與民生息息相關,其于寒冬之際,為眾生驅寒送暖,功不可沒。
陽光恰似稀世之珍,艱難穿透云層,疏疏落落地灑于小院之中。外婆將那具古舊紡車移至背風廊道之下,其木架呈深褐之色,紋理之中仿若隱匿諸多陳年舊事,默默無言,卻又似有千言萬語待訴。
外婆安然坐于紡車之前,先瞇目緩舒雙臂,以指輕揉棉絮,將棉絮松解為蓬松棉團,狀若冬日軟云,輕盈且溫婉,其動作嫻熟流暢,恰似庖丁解牛;繼而微微傾身,以二指輕拈棉縷,搭于紡車錠子之上,其態優雅,如撫琴弦;隨后緩搖紡車之柄,臂膊稍使力,車輪咿呀而轉,聲若低吟淺唱,仿若述說著古老鄉村之悠悠秘事。同時,外婆另一手輕揚,柔緩牽引棉絮,那棉絮便仿若受其魔力點化,化為纖細勻整之棉線,絲絲縷縷,緊密有序地纏繞于錠子之上。彼時外婆神色專注,眸光沉靜,仿若物我兩忘,唯余手中棉絮與紡車相伴。
屋內棉花之白與窗外雪色相互映襯,純潔無瑕。“瑞雪鋪棉,千疇呈素韻;祥光裹絮,萬戶納春溫。”棉花生于自然,經外婆之手,化為蔽體暖身之物,恰似一種無聲的饋贈與傳承。這一方小小天地里,有著生活最本真的模樣,外婆于這棉花的絲絲縷縷間,于這寒暖交替的歲月里,悟得生活的真諦。她以一顆質樸之心,對待世間紛擾,如棉花包容蘆花般,寬宥人事的不和諧,于平凡中彰顯著人性的溫良。
我常如小雀依人,傍于外婆身側,時或好奇伸手觸弄棉絮棉線;間或逞強一試,卻將棉絮扯得紛雜凌亂,紡出棉線粗細懸殊,恰似曲蟮蜿蜒。外婆笑而不責,目光慈愛,以手相授,溫言教我,其情切切,暖若春陽。
“棉田翠影搖豐歲;布縷柔絲系暖情。”紡棉時光,靜謐悠長,仿若涓涓細流,悄然淌過。時有鄰舍阿婆串門而來,手捧棉團,與外婆并肩而坐,雙車并響,和聲嗡嗡,宛如奏響一曲質樸鄉韻。此時,外婆與阿婆的閑聊聲便和著紡車聲,悠悠傳來。阿婆提及民間“鞭打蘆花”之典故:昔日閔子騫受后母虐待,寒冬著蘆花所填之衣,而其弟則棉衣厚暖。其父不知,驅車外出,閔子騫凍餒難支,駕車失準。父怒而鞭之,衣破蘆花現,方知真相。后母所為雖令人心寒,閔子騫卻以德報怨,其孝行流傳千古。此事教人知曉,人生在世,縱遇不公與寒苦,亦當懷寬容之心,如棉花之包容,于困境中堅守善念,方可得內心安寧,此亦為樸素人生至理。外婆雖未識丁,然于這等忠孝節義之事,卻領悟頗深。她一生閱人無數,通曉人情世故,深知為人處世之道,以善待人,以和為貴,在這小小鄉村里,備受敬重,如那棉株雖質樸無華,卻能在歲月中穩穩扎根,予人溫暖與庇護。
“棉朵含情,惠風拂處皆生暖;紗絲著意,巧手織來盡是春。”待夕陽余暉輕柔覆罩村莊,外婆收整紡車,余棉妥為安置。屋內煤爐暖熱,闔家圍坐,享粗茶淡飯,然親情滿溢。燈火昏黃搖曳,我望著墻角紡車,其于光影之中默立,仿若歲月慈顏。那悠悠紡車聲韻,猶在耳畔回響,伴我悠然入夢。“素棉織就山河秀;纖縷編成歲月馨。”夢中,外婆紡棉之影與那暖冬時光,交融一體,恰似詩畫長卷,綿延無盡,永鐫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