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道心本體的現代審視
——言恭達《中國書法嬗變與思考》讀后
□ 彭慶陽
彭慶陽,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抱云堂書院副秘書長。主要從事藝術評論、書法理論學習與研究工作。第七屆“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年度推優活動入圍終評。
“本體”是我國古代哲學的根本范疇,是指探究天地萬物產生、存在、發展變化的根本原因和根本依據。書法藝術審美的使命與功能的實現,離不開書法本體,這是因為書法美學的特征具有文化性、筆墨性和時代性。關于筆墨性的一切研究指向與方法都必須圍繞藝術本體來進行,正如言先生在《書學散步》中所識“高端性必須堅持藝術本體”,從而“在確認本體的恒定中實現全方位的可持續發展”(沈鵬語)。可以說,書法本體是書法賴以傳承和發展的最為本質的力量,本體研究是書法研究的主流、主體和正途。正視、反思本體的存在,清醒地看待古今書法流變及人文藝術的發展規律,從而正視、反思、修正自我藝術觀念和修養道路。
數十年來,言先生在書法學習、創作及書法組織、教育、傳播的同時,也深入書法理論的研究。他在《中國書法嬗變與思考》一書中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提出了當代中國書法的文化嬗變與本體構建方面的問題并給出了答案。書中詳實而又系統地“對書法本體和作品本體的起源作理論闡述,厘清中國書法以人為本、文質相生、固質耀文審美理念的確立過程”(前言)。言先生將中國書法本體論分為道心本體、行為本體和形器本體三個層面,分別從書法藝術觀念、書者及其創作行為、筆墨技法三個角度展開闡釋,說道:
基于對心、手、眼問題的初步把握,我們可將書法藝術的本體相應劃分為三個層面:一是不可見的心悟或神氣,體現為法道本心、中庸自然、趨時知變的思想理念,主要針對書法藝術觀念而言。二是圍繞人手的揮運,顯示為主體游藝于斯、盡性顯情、駐足日常的行為情態,主要針對書法創作行為而論。三是視覺可感的形質,以形器之用、筆法墨法、字篇形勢為主,主要針對作品而論。三者可分別稱為道心本體、行為本體和形器本體。(113頁)
言先生認為道心本體是中國書法玄妙之道的核心精神。以道來涵養自己,可修心、怡情、養性,有了道就獲得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意義,從而在藝術創作中能夠以守正創新來“著力賡續中華文脈、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道心”是一個古老的話題。道心是一種人生修養境界,也是一種美學原則。中國書法的本質在于超越技法而直指心性的文化審美,從中展現出生命的境界和哲學的意蘊。我們經常講中國書法的學習、創造要達到書以載道的高度,必定要以道心呈現于藝術作品之中,也就是言先生提出的“以道為師,以心為源”之法道本心。劉熙載《書概》云:“學書者有二觀:曰觀物,曰觀我。觀物以類情,觀我以通德。”“觀物”是與天為徒,師法自然,這是“法道”;“觀我”是進行自身的觀照和內省,印證心源,這是“本心”。“觀物”要通于本心的神明之德,“觀我”要有法道的自然之情,“二者最終依托主體實踐、依托人的性情而實現。”(127頁)因此,言先生所說的法道本心,是再次強調了書法中要有天人合一的老莊理想及其“虛靜”“坐忘”的審美意趣。
于書者來說,“本心”就是自我的精神思想、情感心靈等主觀情思以及對書法所秉承的藝術觀念。從書法美學理念講,道心是多元的,內涵豐富,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對“意”的追求。言先生認為:“中國書法注重寫意性,寫意精神是書法藝術‘道’的精神。傳統老莊之道,本質上是最高的藝術精神。”(《書學散步》)清人劉熙載把《周易》中的“意”“象”說引入書法藝術審美,在《書概》開篇即指出:“圣人作《易》,立象以盡意。意,先天,書之本也;象,后天,書之用也。”指出書法的本質就是“意”“象”。“象”是具體有形的書寫痕跡,有著功能性和表現性。人們在書法創作、欣賞的過程中直觀的是書象,而品味領悟的是由“象”傳達出的書者的思想、愿望、情感、趣味等有著綜合內涵的“意”。“象”是手段,“意”是目的——“象”的成立不是為其本身,而是為了盡意,所以,“但凡高明的書家都是從寫形寓意,挖掘深層內涵,到達寫神善心之境地,達其性情,形其哀樂,狀物抒懷!”(《書學散步》)
言先生在《全球化語境下的審美轉型與文化自覺》一文中指出:
王羲之寫《蘭亭序》“志氣和平,不激不厲”的飄逸脫俗的神韻是東晉士大夫順隨自然的道家思想的表現;顏真卿追祭從侄季明匆匆草就了“天下第二行書”《祭侄稿》,他有感于巢傾卵覆的巨大悲憤,覽于 文,顯于書,進入感性的忘我境界;蘇東坡《寒食帖》中將顛沛流放的苦憤傾注于艱澀豪邁的筆觸;楊凝式《神仙起居法》道出作者佯狂避世的深切悲哀……(《抱云堂藝評》)
劉熙載《書概》云:“揚子以書為心畫,故書也者,心學也。心不若人而欲書之過人,其勤而無所也宜矣。”元人郝經《陵川集》云:“書法即心法。”盛熙明《法書考》云:“夫書者,心之跡也。”項穆受明代陽明心學的影響,推崇“心外無物”而提出“書者,心也”的論斷,發展了揚雄的“心畫”說。把書法易為“心法”“心學”,是中國古代書法史中最重要的思想觀念之一,無不強調了書法藝術中“意”的重要性,歸根結底還是對書法道心本體的高度重視。
我們說中國之美,其一就美在藝境,書法藝術則是中國審美精神的具象呈現,其內便是意象思維的使然。言先生說:“中國書法的本體精神是寫意精神,它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所決定的。‘寫意精神’決定了中國書法的藝術思維形式必然是意象思維。”“中國書法注重書寫性,寫意精神是書法藝術‘道’的精神。”(《抱云堂藝思錄》)這是把道心本體具體落實到書法實踐中,強調的是書者在講究書法形式美的同時,更講究書法寫意精神的追求,注重內在的精神本質,即形在意在,形意不分,以突出中國書法藝術的精髓,這也是中國書法的核心價值。
從根本上來說,各個藝術門類的最高境界在道的層面都是相通的。“道心”不僅存在于書法、繪畫等造型藝術中,也存在于音樂、舞蹈等表演藝術及詩詞、散文等語言藝術中。因此,寫意是書法與姊妹藝術共通的語言。強調道心本體,實際上也是對傳統書法的回歸,因為在傳統書法中是以書法為修養的,而當代書法則是以書法為專業。書者在創作過程中應注重寫意,將思想情感融入墨跡,讓觀者通過視覺可感的形器本體感受到書作的道心本體及其文化品格向度。
言先生說:“‘為人生而藝術’,是每一位中國書畫藝術家應有的哲學態度與文化立場。”(《書學散步》)相對于特別重視形式之美,強調純美的藝術形式營構的“為藝術而藝術”這一西方美學觀點,“為人生而藝術”是以藝術來陶冶人生,連貫藝術與社會生活、歷史條件的關系,這才是中國藝術的正統。“為人生而藝術”出于孔子的藝術所識,強調人格修養要通于天下國家,這是儒家的傳統,也是儒道真正的藝術精神。言先生說:“傳世的經典作品可以說都是‘為人生的藝術’。也就是說,藝術的‘人文性’,它的‘人本主義’將永遠超越藝術本體的技法層面而作為人類歷史的文化記憶積累下來,成為經典的歷史文化遺產。”(《書學散步》)可見言先生對書法道心本體的推重,也說明了“為人生而藝術”是中國文化的特性。
關于書法藝術審美之特征,言先生總結為“向內、重和、尚簡、貴神”。所謂“向內”,就是說包括書法藝術在內的所有中國文化藝術、中華文明的價值取向既不向外,也不向上,而是向內的。然當下書法發展的流弊則是向外,過于追求外在的形式感和視覺效果。這就是說中國書法在繼承創新的過程中,道心本體的失落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對此,言先生也在書中剖析道:
某種程度上,中國當代書法面臨的最大難題,不是形質技巧的探索,而是如何遠承古人、合乎時代情理的風神骨氣的傳達,其關鍵,又是中國當代書法能夠從傳統書論道心本體、行為本體和形器本體中,發展出新時代的書法藝術哲學,以其引導書法創作和書法批評。(前言)
“見微知著,睹始知終。”單從“道心本體”這一金針度人的書法真諦就不難看出,《中國書法嬗變與思考》是一本優質的純學術著作,其義理博大、哲思精深,但不游辭浮說,而是能基于老莊哲學,依據傳統文論、藝論,并能當隨時代,言之有物、有序、有理、有情,令人掩卷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