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今年立秋之前,天氣炎熱依舊,在江寧有一閑聚,來人多是與六朝松有關聯者。散漫聊天,海闊天空,說起當年校園內的一些老師們,無意間提到沈泰來女士。方才知道,她在今年的春天里已經駕鶴而去了。聞聽這一遲到的噩耗,我還有點不大相信,她,年齡不算太大呀。但,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來到南京在六朝松下讀書時節,一切都很莽撞而懵懂,搶座位泡學校圖書館,去成賢街上的南圖,到南大鼓樓校區聽講座,去北極閣禮堂看錄像帶電影,在課堂上似懂非懂地爭辯,當時的思潮涌動,當時的風云變幻,精力充沛而思饑若渴,囫圇吞棗而莫名所以,記得看九個美國學者撰寫的《中國的現代化》、還有亨廷頓的《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英克爾斯的《走向現代化》等這些外國人討論問題的角度、深度,他們的語言風格,他們的思維框架,真是令人佩服。也看小說等,還偷偷摸摸地亂寫。當時的課程很雜亂,居然還有寫作課,給我們上這門課的就有沈泰來老師,她給我們講的什么內容,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但她的形象,舉止,卻令人印象深刻:個子不太高,微胖,面帶微笑中有幾分憂郁,在學生面前優雅,含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課后聊天,她也不多說話,問一句,答一句。大至是在中山院的一次課后,與她聊天,說到寫《黑墳》的周梅森,想請他到學校來辦個講座。沈老師很爽快地說,沒有問題,她告訴我聯系方式,讓我們去找他。根據沈老師的介紹,我和同學吳廣林去蘭園見周梅森。閑聊的時候,說到他的小說《大捷》《事變》,是否有別廷芳的影子?他說,是的,他的樓下住著一位鄰居,是南陽人,他說了別廷芳的不少故事,我覺得很有意思,就寫進小說里了。周梅森還提到了中原的作家李佩甫,說他的《紅螞蚱綠螞蚱》寫得好。周梅森的講座沒有辦成,我和吳廣林回學校后再次遇到沈老師就告訴了她,她笑一笑,很淡然的樣子,沒有說什么。也是過了一段時間,方才聽人說,沈泰來寫小說,得過青春文學獎,她的父親是南大的老教授,她有過一段短暫的跨地婚姻,很快就又分開了,云云。這樣以來,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看上去沈老師很有點落寞寡歡的樣子啊。
再后來,因沈老師不再給我們上課,也就很少看到她了。偶爾會在系里走廊里遇到她,也就是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有一矮個子很自負揚揚的教授見我對沈老師很尊敬,大為詫異,他很直白地說,你何必這樣恭敬她啊?她在系里有什么地位?她又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學問嗎?她能評一個副教授就是燒高香了。語罷,很是不屑的昂著頭,背著手,匆匆而去。
回想起來,最后一次見到沈老師,是我已經大學畢業后到母校參加一個活動。什么活動?人文學院要成立中文系,成立大會是在校友禮堂,鄭云波先生讓人通知我來參加。會議很熱鬧,有不少人。有一兄弟院校的教授應邀發言,他居然說,一所工科院校,能辦什么文科?搞點公共課點綴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太當真。這個一輩子研究《儒林外史》的大權威此言一出,引來會場之上一陣竊竊私語,鄭云波先生卻面色如常,還是如彌勒佛一樣的笑著。會議結束,大家到校東文昌橋文苑餐廳用餐,沈老師忙前忙后張羅招呼大家,精神狀態很好,一掃抑郁,歡快爽朗,面色紅潤。她看到我,很家常地喊著我的名字說,你回來了。
某年,是一個午后,天陰沉沉的,與蔡玉洗先生一起去江西南昌參加一會議。在去機場的路上,傳來許志英教授自殺的兇訊。蔡感慨不已,說起南大的不少故事。我問他,沈泰來你熟悉否?她父親是南大教授?蔡答,非常熟悉,她是南大中文系七七級的,我的學妹。她的父親叫沈同洽,南大外語系老教授,是當年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的,留美歸來,一直在東大、中大、南大教書。沈泰來姊妹六人,她最小。當年有好事者提出所謂新金陵十二釵,其中有蘇葉、徐乃健、王心麗,寫《夢追南樓》的顧瀟,還有沈泰來。等等,等等。沈泰來曾在泗洪插隊九載,發表過《時代最強音》《準擬佳期又誤》《心的碰撞》等小說。她現在重新組織了家庭,先生姓劉,生活得很平順。
前幾天,遇到沈衛威教授,他送給我新近出版的《古典與現代:民國大學的潮與岸》。我問他,沈泰來的父親沈同洽,你的研究有涉及否?沈說,沈同洽在東大西洋文學系讀書,與吳宓、梅光迪等多有接觸。當年,他們辦《學衡》雜志,沈同洽也是其中的活躍分子,我在新書中有20多次提到他,把他當年任教時的月薪都搞清楚了。我說,聽沈泰來老師的侄女講,她出生在1948年,曾在江蘇人民出版社工作三年多,1985年調入東大,直至20年前退休。
紅綾敢望明年餅,黃絹深慚此日書。這樣說來,沈同洽沈泰來父女兩人都與東大有很深的關聯。教師節就要到了,想起去世的鄭云波先生、蔡玉洗先生,想起曾經默默無聞的沈泰來老師,啰啰嗦嗦說些不成樣子的文字,以此來緬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