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巴菲爾德深受拉鐵摩爾的影響,他經過多年努力在35年前出版了《危險的邊疆:游牧帝國與中國》,該書的中譯本大致在其英文版付梓20年后刊行大陸,引發(fā)討論。有贊譽有加者,也有疾言厲色予以批評者,不管怎樣,巴菲爾德以極大的精力解讀詮釋他眼中的“游牧帝國與中國”,有人類學者的扎實,也有史學家的功夫,其論點也許不能令人信服,但卻給人深刻啟發(fā),不失為一部嚴肅認真見地迭出的史學名作。
巴菲爾德用九個章節(jié)35萬字的篇幅梳理游牧帝國與中國的復雜關系,自匈奴帝國到準噶爾的覆滅,縱橫捭闔,條理井然,堪稱翔實深入的關于游牧帝國較為完整的歷史回眸。巴菲爾德筆下的帝國、中國這些詞匯的使用,也許還有待商榷之處,但他如此不憚其煩地深入各種文本,把他認為的匈奴帝國、鮮卑帝國、突厥帝國、蒙古帝國到準噶爾帝國一一呈現(xiàn),重大關節(jié)點、重要人物都一一概括提煉,予以表述,這樣的橫貫千年,這樣的史料浩繁,出現(xiàn)一些失誤與不準確之處,自然是太平常不過了。巴菲爾德不僅熟悉某一斷代史實,他是從秦漢到滿清,橫視俯瞰,娓娓道來,這種氣勢磅礴駕馭自如,這種打通關節(jié)信手拈來,非大手筆不能為。中國大陸有不少學者研究北方少數(shù)民族歷史,也很有成就,值得充分肯定,但如巴菲爾德這樣貫通起來,融會貫通,且自有分析框架,應該說還是很令人震撼與欽敬。
巴菲爾德研究游牧帝國,他有很多自己的論斷,諸如他提出游牧民族的外部邊界戰(zhàn)略,他們滿足于敲詐、掠奪、奉供,他們無意于征服、占領、治理。游牧民族到了西晉八王之亂之后才有了建立政權分庭抗禮的意識與舉動,巴菲爾德這樣的說法,雖屬一家之言,卻也給人啟發(fā)。中原政權對游牧民族或部落也多采取寬柔并濟政策或分而治之策略,建立朝貢體系,頗有起伏跌宕。巴菲爾德還提出權力周期說,中原政權的崩解往往并不是游牧民族的侵入所致,而恰恰是因為內亂才為游牧部落或政權造成了可乘之機。中原政權的穩(wěn)定與維持往往還要借助于游牧部落或政權的支持,巴菲爾德特別以突厥帝國與唐朝的關系來說明他的這一結論。巴菲爾德提出往往是邊緣的游牧部落崛起而成為游牧帝國的中心力量縱橫天下魚肉四方,女真人取代契丹人如此,蒙古人又取代女真人也是如此,而建州女真也是處于邊緣逐步崛起聯(lián)手蒙古而最終揮師入關征服中原。就這些部落的崛起,巴菲爾德有二元化組織之說,不無道理,他對鮮卑、蒙古、滿洲都有這樣的認識與分析。
巴菲爾德論述游牧帝國與中國,并非泛泛而談,言不及義,他對匈奴、鮮卑、突厥、蒙古、滿洲等,除了大量征引中國史書的記載之外,旁征博引,汲取眾多學者的研究成果。他別具一格的提出一些關鍵人物,列出目錄,并不以時間為線,讓人有別開生面之感。如巴菲爾德論說匈奴帝國,他稱之為聯(lián)盟,說到了羌、鮮卑、匈奴、丁令、東胡、烏桓、烏孫、月支,關鍵性的部落人物有郅支、呼韓邪、昆莫、稽粥、冒頓、比、蒲奴、握衍朐鞮等。中原王朝的關鍵人物,他說到了漢宣帝、漢高祖、光武帝劉秀、漢武帝、秦始皇、王莽,巴菲爾德如此排名,難道是隨意為之?還是別有考量?我們多說秦皇漢武,這些帝王的知名度不知道比漢宣帝要高多少倍啊。巴菲爾德在《中央秩序的崩塌:外族王朝的興起》這一章節(jié)中,細說鮮卑、匈奴、柔然、高車、吐谷渾、氐、烏桓之間的此消彼長分分合合,就如今不說五胡亂華而說“入華”的脈絡,一一厘清,關鍵性的部落或外族人物,他列舉了檀石槐、軻比能、蘇仆延、苻堅、劉淵、慕容廆、慕容儁、石勒、石虎、拓跋珪、拓跋宏,此一時期的中原人物,他只提到了公孫氏、曹操、袁紹。巴菲爾德說突厥與李唐,他說柔然、契丹、黠戛斯、突厥的第一與第二帝國、回紇,而關鍵性的部落首領,他說到了阿那瓌、頡利、室點密、骨咄祿、闕特勤、默啜、磨延啜、木桿可汗、土門、佗缽可汗、暾欲谷等,大多都是比較陌生奇怪的名字。關鍵漢人,巴菲爾德列舉了安祿山、武則天、李世民、隋煬帝、唐玄宗,他沒有提李淵,也沒有說隋文帝,應該不是無意疏忽吧?巴菲爾德說到殘?zhí)莆宕畤节w宋時期北方的滄海橫流,他用了《滿洲的后起者》這一命名,令人有點莫名其妙,他說到了奚、女真、契丹、黠戛斯、蒙古部、渤海、沙陀。論及關鍵人物,他只說阿骨打、阿保機、李克用、完顏亮,趙宋人物,一個都不提及?也不提一下李存勖與石敬瑭?巴菲爾德在《蒙古帝國》一章,敘述成吉思汗的崛起與內部整合,分析蒙古的征服戰(zhàn)略與政策對策,蒙古帝國的政治繼承與四位大汗的權力之爭到最終元朝的解體,最為精細而深入。他說蒙古的關鍵性首領分別是金帳汗國的拔都、成吉思汗的妻子孛兒帖、察合臺、蒙古帝國的創(chuàng)建者成吉思汗、貴由、成吉思汗的母親訶額侖、拖雷之子旭烈兀、札木合、成吉思汗長子術赤、忽必烈、蒙哥、木華黎、窩闊臺、嗦魯禾帖尼、帖卜騰格里、王罕、脫脫、拖雷、脫列哥那氏、耶律楚材等,琳瑯滿目,各有根據(jù)。巴菲爾德的《草原之狼及森林之虎:明朝、蒙古人和滿洲人》,分析元朝之后的蒙古地區(qū)、衛(wèi)拉特人和俺答汗與明朝、滿洲人的崛起,再說權力周期的循環(huán)往復。這一時期的關鍵性人物,巴菲爾德提到了俺答汗、阿魯臺、達延汗、也先、皇太極、林丹汗、努爾哈赤,朱明人物只是提到了朱元璋朱棣父子而已,而巴菲爾德在“游牧帝國的尾聲”一章中就中原的關鍵人物,他也只說了四人:乾隆帝、多爾袞、康熙帝、吳三桂。也可以說說李自成甚或范文程與洪承疇?
有人說巴菲爾德是人類學者,非歷史學者,史實錯誤百出,理論預設,框架偏頗,這樣的批評也許自有道理。但,巴菲爾德如此系統(tǒng)完整地梳理游牧民族與中原民族的博弈融合,如此提出所謂外部邊界戰(zhàn)略與內部邊界戰(zhàn)略,如此提出外族王朝對中原北部區(qū)域統(tǒng)治的周期律表現(xiàn)為集權化與分權化之上的機制性更替,都是富有想象力的一種邊疆史研究思路的大大拓展,自可引發(fā)討論,逐步深入。托馬斯·巴菲爾德出生于1950年,是波士頓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如今他也已經年逾古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