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為愛吃醬就罵我“好吃寶”。孔子說“不得其醬不食”,沒有醬就不能吃飯,而且要是不同的食物配不同的醬。
五代至北宋有個文人叫陶谷,他寫過一本《清異錄》,書里對醬的作用有過最中肯的表述,說醬是“八珍之主”。八珍代表最好的食物,還要以醬做主人,可見醬的地位之高。
我不如他們講究,一碗黃豆醬滿足所有口腹之欲。當然,黃豆醬也不需要人人去愛。
如今進入大飯店,吃魚配雞蛋醬、臘肉配兔肉醬、生魚配芥末醬等等這些醬,都缺少了深度發酵的環節。
張姨家的黃豆醬是花錢買不到的。要是她在家,就討;她不在家,就自己舀。她女兒是玲姐。夏季,玲姐會帶著小兒子和我去張姨家兩次。
先一次號稱“做黃豆醬”,其實主要是張姨做,我和玲姐就在旁邊幫幫倒忙、吹吹牛,小兒子負責遞口罩、手套。張姨把黃豆充分泡水后煮熟、瀝水、攤涼,再拌干面粉,粒粒黃豆均勻沾滿,平鋪在蘆葦編織的簾子上,厚度鋪到三四厘米,上面蓋一層蒿草,以完全遮住黃豆為準。三四天后,黃豆長滿白毛綠毛,那是各種微生物在活動,生長出復合的菌群,這就是深度發酵,最后得到一種叫“鮮”的味道。這個過程天氣好也要10天左右。最后一個步驟是把發好酵的黃豆加冷開水和鹽裝到廣口缸里曬,每天太陽出來之前攪和一遍,大概20天基本曬好,然后裝入干凈干燥的小口壇子里,用泥巴糊上壇子口,等子孫回來吃。
后一次就直接拿回成品。得益于深度發酵和鹽分較高,吃多少舀多少,能夠保持好幾年都不變質。
我這樣粗略地描述有點對不起這獨門獨傳的秘方。別人做不出這個味道,把它烹調在哪種食材上,都能強化風味,化身靈魂,更加突顯食材原有風味的深度和廣度。
沒有一顆黃豆是踽踽獨行的,它們相聚在老壇子內,把故事藏在暗處。所有愛吃醬的人大概都有話可說,但每個人說出來又截然不同,這就是一個人回望時所看見的世界,無法進入其中又確實是從其中走來。我只能用腦細胞截留這注定逝去的場景。
張姨不再談論黃豆醬的制作過程,而是著重敘述后場的兒子,成績很好,留在省城成家。岳父母是有錢人,結婚后第一年回老家過年,駛入縣道,看見工廠的煙囪冒著黑煙,就要求女婿折返。這樣的孩子生了不如不生,她在家哭了幾天。她嘆了口氣又說,去超市買菜,被人攔住贈送白酒,拿她手機群發廣告信息交換,結果嘗了一下,這酒跟水沒什么區別,接著她哈哈大笑。
拿好醬,返回車上,茶杯口敞開,喝著溫度剛剛好,原來是玲姐的小兒子估算好我們上車的時間提前打開的。那一刻,我的欲望又多了一條:把小兒子占為己有!我忍不住摸了又摸這個性格溫和、情緒穩定的小家伙的小臉蛋,他能夠立刻理解我的情感。我遺憾,沒生個二胎。
我此生不能得的十百千萬,能得的一瓢一枝而已,行過的疆域,擦肩的人,聽過的曲子,吃過的醬都不會在原地等我。我心自明,只有車輪記錄了玲姐和小兒子帶著我,繼續釋讀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