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市第63中學,原址在三山街西南側的金沙井。1968年夏末“復課鬧革命”后,新教材尚未印出。于是,與全市各校一樣,全校師生集體下鄉“學農”。
記得那是國慶節后的第一個周末,校方緊鑼密鼓實施學農計劃——提出到農村與貧下中農“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63中的學農基地距離南京并不遠,就在南郊花神廟公社花木生產隊,這是一個明清時就以盛產花木而聞名的鄉村。
那天中午,師生們經過近兩個小時“拉練”,到達花神廟公社時已近飯點。在柏家村、夏家洼兩個村的結合部,村里的男女老少傾巢出動夾道歡迎,一時間,雞飛狗跳,一片喧鬧。
當年我14歲,第一次離家下鄉。我當時和李之兵被接到柏家村的婦女隊長家,大臉大腳的大嬸二話不說,見面便一手拽一個,硬把我倆拉上飯桌“同吃”。好家伙,端上來的一大海碗蘿卜燒肉冒著熱氣,柴火燒的新稻米飯香氣撲鼻。柏隊長說,你倆是城里來的小貴客,趕緊吃,盡飽吃。感動之余,我和李之兵趕緊掏口袋,把應繳給住戶“三同”的10天錢和糧票攤在桌上,但柏隊長只收了各人9天的搭伙費,說:“今天算是接風,不收糧票不收錢。”
同班同學陸國泉和李強松就沒這么幸運了,二人被安排在村西頭一戶五保戶家里。這家老夫妻倆晚年喪子生活困苦,兩個生龍活虎的壯勞力送上門來,于是派活不客氣。一周下來成績斐然,兩個學生娃墾荒一畝半、地窖挖了兩立方。可由于每日伙食清湯寡水,年輕人前幾天還扛得住,可后來就越來越沒勁了,最后他倆一起被送回城里看醫生。
任逸梅老師是咱班的班主任,她“三同”的決心很大。人雖長得細皮嫩肉,卻主動請纓到生活最艱苦的人家,于是就被分到夏家洼一戶“節省”出了名的人家。早飯是一鍋山芋糊糊,晚飯是一鍋煮山芋,唯有中飯好一點——苞米飯。蔬菜是有的,都是自留地里種的瓜果葉菜。所有蔬菜,做中飯時一律放在鍋里蒸,待上桌時才滴上幾滴油。后來還是吳吟校長出面交涉了好幾次,才將已餓得面黃肌瘦的任老師換到了村東一個心地善良的寡婦家。
班上另有好幾個女生入住的人家伙食也不咋樣。粗茶淡飯好幾天下來嘴里真翻酸水。想想兜里還有家長給的零錢,便趁放工后相約跑到了鎮上供銷社的代銷店,見柜臺里還有幾包嬰兒奶糕,于是全包圓。為防止被人發現,晚上便鉆進被窩,蒙頭享受奶糕的美味。結果一個個半夜又吐又瀉,都是變質奶糕惹得禍。
在這次學農活動中,我們還碰到一起“政治事件”:某日,夏家洼一農民在自家的糞池中發現漂浮著疑似“小紅本”的內頁,村干部將之“請”出晾曬干后,其中一頁的鉛字依稀可辨:“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這段話在當時人人都很熟悉,這更坐實了那是從“小紅本”上撕下來的。作案的懷疑對象除了指向村里的“地富反壞”四類分子,還有就是來此“三同”的城里師生。總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嫌疑對象。一時間,師生們如驚弓之鳥。
這是天大的事件!那天上午,花神廟公社領導領著民兵營長等趕來。在急促的哨子聲中,分散各處的師生一起奔到打谷場緊急集合。公社書記宣布將對這起事件展開嚴肅調查,作案者若不主動坦白交待,一旦被查出來肯定就是槍斃。接著公社民兵營長指揮手下人排查,要求我們師生每一個人都要把隨身揣的“小紅本”捧在手心上,由基干民兵逐一檢查,看誰的本本缺頁少張……
據說,這起事件還驚動了市軍管會,市公安一處派出偵察員實地勘察,從車上還牽出一條警犬。后來發現一個村民突然失蹤,便懷疑他是“負案在逃”,被列入通緝名單。后來我們還聽到過另一種版本的傳聞,村民們紛紛傳說是大隊會計搞的鬼,之前他曾提議對前來的“三同”師生統一收取搭伙費,由于被否決而心懷不滿,故意栽贓制造混亂。
直到我們有了新教材才結束“學農”,同學們重返城里學校,這起“政治事件”也沒有查出個子丑寅卯。
據說只要過去50年,檔案就可解密,對外開放借閱。若有時間,真想去相關檔案館,看一看這個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的“政治事件”是如何結案的。
編輯孫潔
張長寧,1954年生于南京,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學歷,分別在南京日報、新華傳媒集團從事新聞采、編業務整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