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泰山
□ 王紹云
岳父又叫老丈人,也稱“泰山”。去年6月,我岳父因病在一個雨夜不幸辭世,生命定格在83歲。最近我經常想到他,皆因他似一座巍峨的泰山。
岳父平時話不多,在子女眼里,屬于不怒自威的人。他于上世紀60年代參軍入伍,曾在南京市公安局擔任多年的軍代表。轉業回到原籍泗洪縣后,前后輾轉幾個公社、鄉鎮財政所擔任所長,做事認真細致、大公無私,認識他的人,當面背面皆稱他“鐵算盤”“紅管家”。有一件事最能說明他克己奉公:每次從鄉里坐車到縣城開會,來回車票從不報銷。岳母要拿給會計貼上,他都攔著不讓,說:“給公家省點,塊把兩塊錢的事,不要沒出息。”
岳父有兄弟姐妹7個,按理說,他從一名部隊干部轉業擔任一方“財神”,兄弟姊妹應滿感榮光、經常踏破門檻才是,然而現實卻是他們來往并不怎么勤。原因是,岳父公私分明,從他身上占不到公家丁點便宜。他有個妹妹曾經開口找他借錢,他對妹妹說:“我拿這點工資管一大家過日子,緊巴巴的,哪有多余的錢幫你;我管的公家錢一分也不能挪用,用了犯法。”最后,還是岳母從零用錢中勻出一點給她,解了當時的尷尬。
后來,他大女兒一家搬往縣城建房子缺錢,找他借,他回答“沒有”。女兒讓他從財政上借點,他一口拒絕,“那怎么行”,氣得大女兒哭著回去了。我跟愛人結婚時,岳父兼管鄉政府辦公室事務,于是,我跟他提出用鄉政府的面包車作接親的婚車,岳父皺了皺眉頭,繃起臉說:“那鄉政府的車,怎么能私用呢?!”最后,還是我父親從村上找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接了親。流年似水,時光悠悠,岳父一直秉持這樣的作風。家人聚在一起,經常半是自豪半是無奈地說:“爸這人最清廉,不占公家一點便宜。”
有這樣一個嚴苛的老爸,子女們只能憑個人本事就業謀生。唯一的兒子小強從淮陰財校畢業后,臨時進入鄉財政所工作,按當時政策,一年后,稍微找找領導就可以進編。可是,岳父始終不肯找人,以至于轉正泡了湯。岳父讓兒子靠自己的本事吃飯,最后應聘去縣供電局上班。有人問他,為什么連自己兒子的事也不操心?他說,管錢的活不好干,頭腦里沒有“定海神針”準出問題,兒子不進來也許是好事。他在我老家魏營鎮工作20年,一根草芥不拿,清清爽爽地干到退休。而在那期間,前后幾任鎮領導因貪腐被抓,平時聽不進他教誨的幾個財會人員也先后坐牢。
岳父一生嚴于律己,要求子女也勿貪錢戀權。他常叮囑我,在外不要圖干多大事,而要不出事;要管好自己的手、管好自己的腿、管好自己的嘴,非分之念一概不起,非分之財一概不取。他退休后,拒絕多個熟人邀請合伙辦項目、聯手搞開發,也不似某些人到處吃吃喝喝,而是到小區老年活動室下下象棋、打打牌,偶爾也玩玩小麻將。他最喜歡的事,是推上自行車或騎輛三輪車,與我岳母一起去菜市場買菜,然后走進廚房掌起大勺,燒上幾個菜,與兒孫們一起共享天倫之樂,家里始終是一幅“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歡欣生活場景。
岳父沉默穩重、不茍言笑,但緣于有相同的軍旅基因,常與我相談甚歡。至今記得33年前的那個8月,我從部隊探親回家,擇一個下午上門去跟他二女兒相親。他卷著褲腿,用自來水把鄉政府家屬院自家門前的水泥地沖得清亮亮一塵不染,隨后,腰板挺直地坐在一只小木椅上,和顏悅色、語氣溫和地與我閑談,聊部隊上的生活,談他的軍旅歲月。到了傍晚,一定要把我留下來喝酒。結果那晚,準岳父幾個回合便把我喝倒了。他沒有讓我回家,記得迷迷糊糊中,他把我扶到東屋床上休息,夜里還來看了我兩次。那溫馨的時刻,一直儲存在我的腦海里。
這以后的幾十年,他最擔心的是我在外面喝酒,總是說我為人爽直,酒量不大膽量大,容易傷身體,或者惹出其他什么事端來。每當聽到愛人轉述岳父對我的擔心,我內心就會掀起一番波瀾,感受到一股暖流從中穿過。
身處當今社會,紅塵滾滾,令人目眩神迷的誘惑處處存在,要想獨善其身并不容易。有一次,我想調到某單位搞宣傳,岳父說那里復雜不去為好;有一回,我說想家不想在部隊干了,岳父說年紀輕輕轉業太早;有一年,我想下海與人合作去賺錢,岳父語氣嚴肅地勸我不要胡思亂想……每當我情不自禁地想隨波浮沉時,每當我頭腦躁動不安時,岳父都會給出自己明確的態度。我反復咀嚼他的叮嚀與期望,常常覺得是一針針鎮定劑,使我能夠冷靜自持,淡然面對那些欲念,并慢慢地學會了放下和向內心妥協。如果沒有岳父的耳提面命和言傳身教,我的人生之路可能會走出另一番樣子。
小時候,常聽人稱呼年紀大且有威望的老丈人為“老泰山”。我不解其意,覺得可能是泰山高聳云天,位五岳之首,便拿來比喻吧。如今查看資料,方知“泰山”之稱是有特定來歷和特殊含義的。盡管現在有些人仍稱妻子的父親為“泰山”,但一般人真不能妄稱。
岳父這樣一個人,斷夠不上古人所謂的“泰山”。但在我眼里,他一生所為和留下的身影,卻真似一座泰山——萬丈巍峨,高聳入云,景致絕美,令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