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雜志》原主編陶文瑜同志因病離世6年多了,每每在報刊雜志上看到有紀念他的人稱他為“陶老”,我眼前就會呈現他那昔日的“小活寶”形象,就象他參與編劇、范小天任總導演的電視連續劇《春光燦爛豬八戒》里的徐崢、陶虹主演的人物形象令人忍俊不禁。
陶文瑜過世多年了,除了走的那年社會上熱鬧了一番,現在似乎己無人再提起了。
認識“陶老”將近40年,在我心里還真的是沒有一絲人稱 “陶老”的感覺,倒是一臉壞笑的“小活寶”形象總在我眼前晃蕩,是一種拿你沒輒的感覺,也是一種好笑又好氣的味道。因為我滿腦子都是他青少年時代那所謂“惡作劇”的印象,“死咯說成活的、活咯說成死咯、倷有道理說得倷嘸沒道理、俚嘸沒道理說成全是道理”,我曾經調侃他是“拾鐵嘴”,這和他以后衣冠楚楚正兒八經的雜志主編身份是聯不到一起的。
他雖然年紀比我小,但在他身上蘇州舊式文人遺老遺少的習性頗濃,說噱逗唱、插科打諢、吃喝玩樂樣樣精通,而且精明過人。“七個里翻、八個里磨”、“六月里債還得快”,在文友之間交往的言語中他是從不肯吃虧的,隨便啥個事體總歸“勿摸卵”咯,“弄弄就要鴨屎臭”咯。這是他一貫的作派,本來蠻正經的話題到他嘴里就變得油腔滑調,其實就是“過過嘴癮”,放放噱頭”所謂幽默一下而已。
那個時候他除了讀詩寫詩,還喜歡看民國時期的文學作品,他給我留下的記憶就是棒茶壺,托鳥籠的新舊夾實的文化人。嘿嘿,我個人給他的稱呼定位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蘇州文壇上“新鴛鴦蝴蝶派”的始創人,你不要說還真的是不為過。
“陶老”原是個學財會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不曉得他那根“神經搭錯”,蘇州財會學校肄業后一頭扎進了文字堆里,最后形成了他那“陶式”風格。每每讀到他的文章總有一種蘇州人講起來“蠻好白相咯”,他那詩的語言風格也是如此,其實這和他寫作時用普通話和蘇州土話混搭有關。而且要緊關子總有蘇州閑話的意思出現,讓人讀了之后有會心一笑之感。
有人說他活得很瀟灑,很通透,其實“陶老”在一些他認為的底線和原則問題上是從不肯讓步的,他咧著一張寬綽的大嘴、一臉的壞笑,譏諷起人來也是從不留情面的。盡管他面部表情滑稽,顧左右而言它,言辭鋒利,其實他就是要當著人家的面說他看不慣的人和事。這一點上我總感覺他有點象中國臺灣那個自稱500年內白話文第一人的李敖。我曾說過他,你不會好好說話嘛?他笑道,“哧哪,阿哥,倷教教我吶!”
其實他在蘇州財會學校讀書時我們就認識了,一度還玩得很好,因為“陶老”他愛好文學,我們常常會在市文協(作協)恢復后的活動中碰頭。沒等到財會學校畢業他就不讀書了。然后晃蕩一陣后便到一所街道辦的職業學校去教書了,那年代文學很吃香,人人都想當作家,他便在這個學校教授寫作班,有時他和他的同事也會臨時捉我的差通知我去客串一下,上一課或捧上一堆學生作業批閱一下,然后付上一些煙酒錢之類的。
那年代閑著也是閑著我也會經常去他們學校玩,在他的辦公室里大呼小叫放肆的胡侃一通。他才20多歲,整天棒著個紫砂茶壺或紫砂杯子,就差穿一件灰布長衫和你爭論社會問題了,當然討論最多的還是文學寫作此類的問題,他那爭強好勝又大又闊的嘴巴一套一套的誰也講不過他。我曾拿他的闊嘴幽默過一回,那是在他同事的婚宴上,說不管倷如何裝斯文,裝美食家,就憑倷這張又闊又大的嘴巴在酒席上是不會吃虧的!你猜他怎么回你?那時候電視上正在熱播文革前的香港彩色寬銀幕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他說,“張夾里啊!幫幫忙哦!倷少說了一樣,倷不知道我有多牛皮,我這張嘴接起吻來有多厲害,不會輸給那要死要活的唐伯虎的。”
有一年暑假里他們學校辦筆會,邀請了當時全國一些文學界的所謂大牌作家和編輯來吳縣太湖西山島給學員們作文學講座并度夏。那天下午作家編輯們在太湖岸邊游泳,由于我去得晚,驀地發現曾有個編過我小說的某雜志知名的作家編輯也在湖邊游泳,于是我在岸邊恭恭敬敬喊了聲老師,不知這位老師是沒聽見呢還是故意擺譜,反正一付很“屌”的樣子,誰知一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用問是誰,他就是“陶老”。
“張夾里,倷看,前面有條狗也在游泳!”那一刻我真的很尷尬,陶夾里真的太過分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個知名的某雜志的作家編輯在當時所謂的“歌德與缺德”文藝爭鳴中惹惱了“陶老”。
“陶老”的“豁邊”故事真的很多,30多年前我們幾個在觀前街附近 “海紅坊”的一家茶室喝茶,我突然想到腰斬《水滸》的金圣嘆曾在此居住過,于是隨口講了段金圣嘆臨砍頭時對劊子手說的那段家喻戶曉的話:“豆腐干搭吃花生米能吃出火腿味!”當然這段子屬于民間故事啦。“陶老”不買賬了,他說,“倷真個阿婆卵咯,金圣嘆拖出去砍頭早就鼻涕眼淚溚溚滴,魂不附體了,那有閑情和劊子手說閑話?你以為他是革命烈士啊?”一片寂靜,大家無語,只有茶壺里“咕嘟嘟” 灌水的聲音。
幾十年前我在文學圈子里“鬼混”了一陣后去了一家報社做新聞工作去了,從此和文學界以及“陶老”聯系不多了,但我從旁處隱隱約約的知曉他離開那所學校后在城東開了家書店,再后來知道他去了陸文夫先生主管的《蘇州雜志》社當編輯去了。其實幾十年里我們還是見過多次的,有一年我在吳縣木瀆鎮采訪一個美食比賽活動,到了現場一看,呵呵!“陶老”竟然是專家評委,工作人員每端上一個新菜他就一口啤酒一口菜,還規規矩矩寫下評語,幾十道菜下來,正常人都吃不消,何況他已經染病在身了。趁著和他打招呼時我輕輕的說了一句,“倷赤佬不要命哉!”他一臉壞笑就是不答我的話。
還有一年大暑的天,我在古城區的皮市街老虎灶茶室外面樹陰下盤著腿喝茶,聽退休老頭、老太講老底子的故事。突然臨街的馬路上還是那樣的一個熟悉聲音傳來:“張曉成,倷賽過蒲松林哉!”我側過腦袋一看,只見“陶老”騎著一輛“哐浪”作響的自行車路過,還沒等我站起身招呼,他已經飛馳而去了。
最后一次見到他大概是2018年我在太倉釆訪“中國新詩百年論壇”的時候,他去的比我早坐在會議室外面的沙發上抽煙,我打量著他,發覺他很削瘦,整個人形都有些變了,灰暗色的臉龐顯得很是疲倦,我和他寒暄了幾句會議便開始了,于是只好打住。
中午自助餐的時候我看見他坐在餐廳的最角落里,于是我隨便拿了些食物趕緊端著盤子坐到他的對面。他津津有味的吃著食物見我坐過來了還是一臉的壞笑問道:“張夾里,倷赤佬這么多年不見,也不見你寫小說,倷在作啥啊?我見他還是那么幽默就回道:“我跑新聞,編稿子養家糊口唄,那象你混了個雜志主編,‘人模狗樣’的。”
他嘿嘿一笑回道:“還新聞呢,那有什么新聞!”我知道他想說什么,馬上扯開問他的病情,他笑著說“蠻好”,我也笑著說“蠻好就蠻好”。他問道“小人阿好?”我答道“女兒工作了”,“蠻好”。“倷呢?”,“做阿爹哉,蠻好。”就這樣在一片“蠻好”聲中吃完了這頓自助餐。走出餐廳后他握了握我的手說:“我先回蘇州了,倷有空來青石弄白相吶!”我說:“好咯,倷多保重!”。
這是一場沒有激情而又蒼白無味的見面,好多話還沒說、還沒問就散場了,總以為還能見面。噢,就在他去世前的幾個月,一天我打手機,冥冥之中、鬼使神差、竟然點錯了通訊錄上的名字打到他那去了。我也感到很奇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很尷尬的連連打著招呼,可他在電話那頭“哈哈”一笑說:“倷赤佬哪亨勿來白相啊?”我真的是無言以對,只能哼唧幾句應付了事,誰知道盡盡幾個月后他就走了。以后我從旁處知曉,盡管他在最后的日子里顯得很灑脫,有人去病房看他,只見他翹著二郎腿靠在病床上抽煙,護士走進來問道“誰在吃香煙?”,“陶老”一臉壞笑:“不曉得,可能是開著窗,外頭吹進來的吧!”哈哈,這個陶文瑜啊真是個“活寶”。
其實我深深的知道每個人的最后階段都是血雨腥風的,誰也跑不了,只是有些人放在臉上,有些人則深藏在心底而已。盡管多不舍得,自然規律啊!但人生的痛苦,活著的不易都是一樣一樣的。不是嗎? 兩年多來,讀了許多關于懷念陶文瑜的文章,我真的是感慨萬端啊!這么一個性格鮮明、好玩又有趣的好人,一個有血有肉、一個多才多藝、一個心底門清的文人英年早逝有多不舍得?我知道“陶老”生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盡管我比他大10歲,原本不想寫這篇短文,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啊!讓我也來湊個趣兒吧!也許他在天上人間讀了之后會會心一笑,也許是一臉的壞笑,但管不了那么多。我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