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家鄉已是二十余年,有些記憶已經模糊,但那一口滋養了全村老小的老井,在我的腦海中卻依然清晰如故。那些月下鄉親們挑著水往家趕的情景已融入了我的記憶深處,就如同那終日汩汩流淌而又清澈甘甜的井水,連綿而又悠長。
記憶中的老井,像一枚勛章,鑲嵌在村子田野的正中央。井口呈四方形,井壁由細長的條石圍成一圈又一圈,層層疊疊,錯落有致。也許是常年泉水的滋潤,條石的縫隙間,生長著黛青色的蕨草。井水飽滿時,有些細小的青蝦就躲在蕨草里,跟你玩著捉迷藏的游戲。你若俯下身去,看著水面倒映的藍天白云的影子,仔細聆聽,有時候還能聽到井水滴答的聲音。
就是這樣一口老井,一年四季,不枯不竭,供養著全村人的一日三餐。二十多年前,村里只有五十來戶人家,洗菜做飯、洗衣漿衫,用的都是老井的水,倒也顯不出緊張。后來,隨著各家開枝散葉,村里的人口發展到了上百戶,用水就顯得有些吃緊了。由此,每天在井前提水挑桶的人群形成了一個熱鬧的世界。誰家的書生考上了大學,誰家的娃娃帶回了對象,誰家的新媳婦要生了,都在老井旁傳開了。特別是忙完一天的農活,月亮爬上山崗,挑水的人越聚越多,木質的、塑料的、鋁質的,各種各樣的水桶,咣咣啷啷響個不停。女人們在井旁的石墩上邊搓洗著衣服邊聊著家長里短,男人們依在井旁抽著土煙,聊著剛剛播下的一年的希望。那鄉間俚語時而高聲笑語,時而喃喃細語,伴隨著蛙叫蟲鳴,飄向田野的深處,也讓人體味著這濃得化不開的鄉里親情。
時常記得,農忙時節,母親一大早出門都要帶著兩只水桶,放在老井邊后才開始一天的勞作。父親披著蓑衣,吆喝著耕牛在稻田里來回寫著詩行,母親跟在后面,要么彎腰播種,要么清除田里的雜草,時常也要忙到月亮爬上樹梢才回家。等一切都忙完了,母親總要在老井旁邊,洗去一天的疲勞,再挑擔水回家。
母親跪在井邊,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拴好繩子的水桶下放到井底水面上,待水桶傾斜于水面后,猛地一抖繩子,水桶一個趔趄沉入水中,母親便緊緊抓住繩子,慢慢起身,邊喘著粗氣邊收繩子。如此往復一次,蓄力,提起。兩只水桶滿了,母親再掛上鉤子,蹲身將一擔水挑起來。扁擔彎彎,兩個盛滿水的水桶跟著母親的步伐,有節奏地輕微晃動著,卻很少見水灑出來。我牽著牛,跟在母親身后。此時,天上掛著一輪圓月,水桶里的月亮晃蕩著,半睡半醒,一如小時候的我。
老井走過四季,歷經風霜,以默默無私奉獻的精神為鄉親們提供著綿綿不斷的水源。它在黎明中覺醒,又在深夜里沉睡。日起月落,幾十年過去了,老井依然靜靜地躺在田野間,守望著屬于自己的領土,滋養著村子里的父老鄉親。
也不知從何時起,各家各戶蓋起了小樓,流行起在自家門前打井。這種水井口徑小,深度長,安上井蓋,常年不見天日。有的還在井底裝上了電機,電閘一推,井水就嘩啦啦地流進自家水缸里。自此,老井邊家長里短、談笑風生的熱鬧場景不再有,老井也變得落寞而又孤寂。只是每年到了農忙時節,鄉親們休憩時會舀上一壺老井的清泉,咕咚咕咚喝個痛快。那個時候,老井又會昂首挺胸,精神煥發,給辛勤的農人們奉獻著自己的甘甜。
時代的變遷,終究讓老井轟轟烈烈地登場,又悄無聲息地遠離。聽父親講,現在的老井早已沒有了往日的風采。青石變得斑駁不堪,四周青苔漫生,雜草掩映,幾乎看不出原貌了。只是那一井的泉水四季如故,依然清澈甘甜,汩汩流淌。
月下的一口老井,孕育了鄉村淳樸的民風,哺育了勤勞任力的鄉親,也見證了時節的更迭。離開家鄉二十多年,在異鄉的城市打拼著,每當皓月當空時,我總會有意無意地想起家鄉月下的那口老井,兒時的那些回憶,也會蹦跳著闖進我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