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西北旅游,從飛機上俯瞰地貌,被那種曠荒浩渺所震撼。當從寧夏的沙坡頭折返時,忽遇“塞上江南”,古人稱為“塞北江南”的靈州一帶。逗留時感覺到的江南韻味,剎那間以出人意料的對照,動人心魂,陡然憬悟:江南,卻原來不止在江南,而在整個中國;她是所有中國人心里一塊溫馨柔軟的靈地。
美學地理:別樣文化凝聚
江南,在歷史中成為中國人判斷世界的一種美學尺度。她有地域內涵,但更是關于某種文化、某種氣韻、某種生活方式,乃至某種集體無意識、社會無意識的美學凝集。“塞北江南”,或許恰成一個美學的范例:一千四百多年前,寧夏靈州就已經被稱為“塞北江南”。這表明,“江南”早已成為西北以及廣袤中華大地上眾人心目中的一方詩意、美學的地域。中國文化中,“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似乎以兩種美學意象,勾勒了兩種極端的美感。
“江南”,其名取自“長江之南”,但在歷史上所指不一,從遠古、先秦,到漢末,“江南”往往是一個別樣文化的凝聚。隋唐已降,逐漸指向漸于位于長江下游,以太湖、錢塘江流域為主體,居大海之西的江浙皖滬。但是,文化或美學意義上的江南,還是涵茹著更廣地域。比如,揚州作為地理位置上的江北城市,在傳統觀念里亦歸入江南。可見,“江南”不只依賴于純粹自然地理而判定,而是綜合考量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而形成的人文地理概念。在約定俗成的觀念里,凡同狹義“江南”位置相鄰且經濟與之相似、文化受其濡染的地區,皆可列入“江南”。
作為審美對象的江南,獨特的地域特色乃其美學底蘊之所在。仰觀天文,萬千氣象中,總飄蕩著某種不變的神韻;俯察地理,江南特有的“水網”搖曳著柔曼的情思。從地域到心靈,生發出的“歷史—文化—美學”格局,是中華美學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
江南美學,乃是江南地域生長出來的精神特質——從感性的生活到超感性的存在,從世間到超越此世的靈性追求,構成江南美學的全部意蘊。
江南素來有著濃厚的文化氛圍,展現出崇文重教的傾向。江南地區公學、私學眾多,文教興盛,人才輩出,出現諸多書香門第、文學名家,形成了熱衷藏書閱讀的社會風氣,女性文學藝術亦在此蓬勃、繁榮。
既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又兼濃厚的文化氛圍,在江南這片水土之上,文學、繪畫、音樂創作皆大量涌現,呈文化繁榮之勢。江南詩歌,以山水詩為盛,其意境唯美、氣質性靈;江南的小說則從話本到說部,從《三國演義》到《儒林外史》,乃至偉大的《紅樓夢》,既有大開大合的戰爭巨著,又有敘述細膩、表達柔婉抒情詩性杰作。江南繪畫亦以山水畫為佳,講求自然傳神,性情神意皆隱于筆墨之妙;江南的絲竹音樂則委婉清麗,以聲音之細、節奏之穩、旋律之密而富于魅力。此外,江南更有昆曲、蘇州評彈等特有的藝術種類,諸多戲劇、音樂藝術淋漓盡致地演繹著江南如水的本質與古典的詩性。江南的山水自然吸引了許多追求隱逸自然的名士集聚于此,耕種栽茶、精思修煉、煉制丹藥、修建寺廟,佛僧道仙的會聚也將各自教義進一步傳播于江南之地,并通過山水間的頓悟妙語對世俗文化施加影響。
江南的生活姿態的底色是那種特殊的從容,不急不躁,溫婉包容,散淡閑雅,與萬物的和諧共生,體現出崇尚自然、內斂出世的價值追求。這般獨特的江南,自古便是審美的對象。因此,須從江南特殊地域特色、文化風貌的角度展開美學探討,以美學的視角,為“江南”文化切脈,感受江南生命的跳動,以哲學高度,重新認識江南這片水土。
探索江蘇文脈 感知江南美學
美學江南,為什么要與江蘇文脈相聯系?這是因為,江蘇特有的地理位置,既地傾東南,又沉穩北上;擁有江南重鎮,蘇北又與江北、從齊魯到中原、北方相會合,乃兩種不同精神氣質相遇合、相激蕩的一大關竅,內在文脈與外在靈魂呈現出復雜情態,令人注目江南的煙雨中,水性的溫柔蘊籍著剛性的堅韌!所以,江南美學,還應當從江蘇文脈來觀察、感悟、領會。
江蘇文脈的研究,是對江蘇文化縱向發展研究,包括江南文化的源流脈絡的探索。所謂“文脈”,風水學里視之為龍脈中的一種,是負屃之魂,屬文曲昌興之象。此外,“文脈”一詞,亦被用于語言學范疇,后被擴展到文化學范疇,解釋為“一種文化的脈絡”,美國人類學艾爾弗內德克羅伯和克萊德克拉柯亨將之界定為“歷史上所創造的生存的式樣系統”。是以,文脈者,當為文明發展的脈絡;江蘇文脈,則是華夏民族在江蘇地區發展的脈絡,從源遠流長的歷史中探尋江蘇文化之根及其文化血脈流淌的軌跡。
“江南”一詞,歷史上所指地域頗多遷變,歷史地理學家論之詳矣。現在概念下的江南,先秦時期,稱之為“吳越”。歷經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北人南徙,其經濟、文化漸得發展,于唐宋愈加繁榮,從曾經吳鉤越劍的尚武好勇,發展成后來溫婉崇文的吳越文化。除寧鎮、江淮曾于六朝及南唐、明初作為全國政權的核心區,大部分時期的江南遠離于北方政權中心。在短暫的南北分治之后,歷史上江南依舊保持著經濟文化的繁榮。伴隨北方望族的南遷,老莊玄學傳入江南,更強化了一種對自由逍遙的追求與對現實困境的超越意識。商品經濟的發展,市民階層的崛起,又進一步喚醒了個體的審美精神與主體意識。江南美學逐漸形成其特殊的性格。
將江蘇文脈與江南美學相結合,是一次新的嘗試,從審美的視角切入,以一定的哲學高度與文化廣度,感受處于時代變遷與不斷發展中的江南文化的魅力。
江南精魂:獨具性靈與神韻
我們的研究,為什么要殿以“江南精魂”?江南性靈、神韻均得自那種獨具的精神氣質,那種內在而又超越的精神底蘊,以“江南精魂”概括,或許雖不中,亦不遠矣。
從精神層面言,江南美學偏重于性靈,偏重于神韻,偏重于婉約,從廣闊的天水之間悟得那種沖淡清空,卻又于繁華花月中流連情思,在極致的審美中卻又生發出超越凡俗的高遠。最重要的是,從這些表現下,我們必須找到江南美學之根砥,那就是維系江南美學生生不息的精神、精魂,是“永恒的活火”。
感悟江南美學,需要一種“戀地”的美學。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居住久了,就與環境之間有了某種親緣關系。一群人,則因長居某地而產生文化共同體。江南,乃特別的美學存在。這一存在的基礎,在于地域,卻又超越地域,指向了“天空”和“精神”。
體悟江南美學,還需要一種“及物”的美學。在江南人生活的世界中,“物”與“人”,構成了江南美學的一個特殊境域。比如,江南地區園林建筑堪稱一絕。其造園力求神韻天然、以假亂真,采用山環水抱、曲折蜿蜒的空間構造,虛實相生,動靜結合,將丘壑層疊之態復刻于山石,在寫意藏境的有意而為中,化有限為無限,彰顯含蓄幽深之美。
依托于江南俊秀的山水資源,富庶的經濟基礎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形成了江南特有的“物體系”和美學習性,自古以來,江南人的實際生活,展現出極高的審美意趣與藝術化傾向。既是水鄉,人們終日居于青瓦白墻的經典江南建筑,品味著咸鮮潤甜的精致菜肴,踩著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在“小橋、流水、人家”的古樸幽靜中,以舟為馬,假烏篷船而行,勤勞智慧的江南人化“滄海”為“桑田”,布藝絲織、繡織印染;忙時躬耕于田間,閑暇則駐足酒肆茶坊,賞戲游園。江南之美,在于衣食住行的生活美學之中,在于奇技淫巧,在于奢華,在于節制,在于返璞歸真……在于種種矛盾中的智慧抉擇。
表達江南美學,更需要一種“立言”或“說話”的美學。江南地區所用語言以吳儂軟語為主,又兼有江淮官話于其北部通行,這些語言的節奏韻律,與江南自身文化性格、精神氣質相契合。更重要的是,語言乃存在之家園,可以令我們更為自覺地體悟、認識到江南所蘊涵的韻味。
“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這是崇奉神韻的詩人王漁洋在揚州書寫的剎那美感。歷史滄桑而過,“太匆匆”的美感,卻停留了下來——“這一刻真美呀!”歌德《浮士德》中的詠嘆,似乎美學的寓言。江南美學的那些美妙的時分,早已積淀在歷史的丹青中,需要我們將其濕漉漉地打撈出來。更重要的是,江南,作為美學存在,又超出美學,還連向廣大的世界背景,開辟更美好的未來。
文/駱冬青 配圖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