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奔星先生是中國現代著名詩人、學者,是當年胡適、錢玄同的入室弟子,在中國現代文學創作與研究中都占有一席之地,也是南京師范大學著名教授,能夠有緣隨侍左右十余年時間,現在想來也確實是意外的榮幸。
知道吳奔星先生大名是很小時候的事。在我小時候,長篇小說《林海雪原》是“文革”時期一部家喻戶曉的名著。小時候看的非常認真,家里還有一本《論<林海雪原>》的小冊子,那個時候沒有其他書看,也都認真的看了。這個小冊子的封底上,標有泥土社當時出版的這一套文學評論叢書的書名,其中就有一本“吳奔星著《茅盾小說講話》”,所以吳先生這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在少年時代就深深的印在了腦海中。
1980年5月28日,吳奔星和作家巴金合影
八十年代中期,大三時準備考研究生的時候,選擇了南京師大中文系,一個考現代文學的同學對我說:南京師大好啊,南師大的吳奔星是任訪秋先生的同學,很有名。加深了我對吳先生的印象。但我考的是古代文學,仍然沒有想到跟吳先生將來會有什么關系。
但是緣分就突然來了。1986年5月我到南京師大來參加研究生復試之前,我的中學老師李忠哲先生讓我幫他帶點東西到南師大給他的堂姐,我才意外地得知,老師的堂姐李興華老師正是吳奔星先生的夫人。
李興華老師從年輕時就隨父母在開封讀書,解放前到了南京,多年都沒有回去過故鄉。看到我這個從家鄉來這小伙子,出于對故鄉親情,常跟我問這問那,如家鄉的沁河,沿岸的各村莊,通過我的口了解久違的故鄉。平時常邀請我去家玩。他們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或讀書,平時就老夫婦兩人在家。所以我經常到吳先生家聊聊天,順便把中文系信箱的報紙信件帶給他們,我也或者幫他們做一些體力活,在舉目無親的南京感覺到特別溫馨。
吳奔星先生1980年代課堂上的風采
吳先生雖然是一個著名的詩人學者,但家里的房子卻很小。三間房子,客廳很小,拿出一間作為餐廳、會客廳兼書房。餐桌的一半推放書報,另一半可圍坐吃飯,他每天都端坐在圓餐桌邊看書寫文章。他晚年詩歌與著作,都是在這樣一個簡陋的條件下完成的。吳先生在五十年代初住在孫科姨太太的公館,車庫都比現在的房子大,只是沒有汽車。“房子越住越小。”他爽朗地笑說。
吳先生每天到早晨,都端坐在自己的小桌前,讀書看報寫文章。吳先生有個非常好的習慣,他閱讀的時候總是拿著筆,隨時做批注記錄,圈畫重點,即使看一般報紙雜志,也不例外。他看過的東西都留下自己批注的痕跡。這就是老一輩學者“不動筆墨不讀書”的習慣。
下午,在看書間隙,可以聊聊天。吳先生是一個非常博學的人,記憶力好,充滿詩人激情,特別是他那帶有湖南人高亢豪爽的聲調,說話很有感染力。跟我聊起太行王屋二山、愚公移山,從韓愈到李商隱,他對我們家鄉,比我還要熟悉。我的專業是古代文學,吳先生就經常跟我談詩詞,教我詩歌格律。在南師大讀書的時光里,到導師家的次數,遠沒有到吳先生家的次數多。受吳先生的影響也最大,我畢業后所寫的辜鴻銘、林琴南、錢鐘書、張愛玲等等傳記,也都受到吳先生的影響與幫助。
吳奔星與河南大學任訪秋教授(1982年6月)
在吳先生身邊,所受的最大的熏陶,是聽老先生講文壇故事。吳先生三十年代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跟我大學時候的老師任訪秋先生是同學。任先生是河南大學最知名的教授,非常受同學們崇拜,因此,見到與任先生同學且齊名的吳先生,我也同樣抱著膜拜的心理,問這問那,向他詢問他年輕時的老師胡適、錢玄同、周作人等軼事。
吳先生講起他的老師,真是聲情并茂。如他講胡適先生到北京師大上課,給國文系高年級學生開講《中國禪學之發展》,計4次,由文學院院長黎錦熙先生指定,和另一位同學擔任演講記錄。后來記錄稿經過胡適審定,發表在《師大月刊》第18期,目錄署名為“胡適之講演吳奔星何貽焜筆記”。
吳先生講,胡適先生待人客氣,也十分寬容。1933年,他入學不久,曾根據自己在長沙修業學校讀書的體會,撰寫短文《介紹農民化的湖南修業學校》,投寄主持《獨立評論》并長期提倡教育的胡適。文章經胡適潤飾,刊登于《獨立評論》第80號(12月10日出版)。當年年輕的他,介入了當時文壇何家槐抄襲風波的爭論,胡適先生知道后,寫信告訴他,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要介入這種爭論。
1987年8月,吳奔星與吳調公、金啟華在一起
吳奔星先生跟他的老師黎錦熙接觸時間最長,也很密切,黎錦熙先生是毛澤東在長沙第一師范讀書時候的老師,吳奔星先生也是湖南人,老師又兼同鄉,所以格外親切。吳先生家貧,考入北師大交不起20元注冊費,是黎錦熙先生代付。這筆錢一直沒有歸還,后來師生談起此事,黎先生說“記得,比還了更好”。吳先生說,由黎錦熙先生又認識了湖南另一個同鄉齊白石。有一次在看望齊白石時,白石老人很高興,把本來要送給艾青的畫,就順手送給了他。吳先生趕快從口袋里掏出錢作為一點“潤筆費”。
吳先生治學的勤奮,對我教育尤其深。每天都端坐在桌前看書寫文章,中間看累了,就出去散散步,到學校取信或到郵局寄信。我經常幫吳先生查找資料,或謄抄文章。七八十歲的老人,經常在報刊發表詩作或評論文章,每隔一兩年時間,就會出版一本專著。每出版一本書,都會第一時間贈送我一冊。而我這近而立歲的年輕人卻一年難得有一兩篇文章,時常感覺汗顏。吳老經常教育我,研究生嘛就是要研究,碩士不碩,博士不博,以后怎么能行?當別人向他約稿的時候,吳先生讓我寫初稿,他來修改,算我們合作。
1989年2月上海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首發式上
1987年,吳老在編《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時,特意留一些詩給我寫鑒賞文章。在吳老府上,幫他取信,看到過劉延陵、艾青、冰心、臧克家、紀弦等許多名家的書信手跡,見到過程千帆、孫望、夏傳才等名家學者。這些對我都是一種很大的鼓勵。我研究生畢業以后寫了一些傳記,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吳老給我所講的各種各樣的名人故事。
1992年,我出版了《錢鐘書傳》,吳先生給我很大的鼓勵,1994我在寫《辜鴻銘評傳》的時候,因為辜鴻銘一本書《清流傳:中國牛津運動故事》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的,在大陸買不到。我跟吳老談話時隨口說了這本書。過了一個月后,吳老打電話讓我去,竟然把這本嶄新的書遞給我,說是托香港一位詩人朋友買的。我內心別提多激動,急忙看書后的定價。吳老說:算了,你年輕人那點工資買香港的書是買不起的,不準我讓來讓去,我只好作罷。
吳先生是除了寫詩做研究之外,兩耳不聞窗外事。他訂了很多報刊雜志,還經常買書,雖深居簡出,但是對學術活動、學術動態卻非常了解,經常在《詩刊》《文藝報》發表作品。但對于身邊的事卻非常不敏感或不熟悉。大概是1992年的時候,有一天吳先生報告他發現一個“大新聞”:“南師大中文系有一個教授叫錢玄,字小云,在南師工作了幾十年,我以前竟然從來不知道此人。”吳先生解放初就到了南師大,1957年反右以后調到了徐州師院,1983年落實政策又回到了南京師大。即使從1983年算起,到這時也有十年了,竟然連同一個系的教授都不認識。
當然,錢玄先生也是一個純粹的書齋教授,以前雖做過一段時間江蘇教育學院中文系主任,但從調到南師后到退休之前沒有出版過專著。退休幾年以后才開始出書,先后出版了《三禮名物通考》《校勘學》,特別是《三禮辭典》《三禮通論》等巨著,才突然引起人們的關注,人們才知道錢小云先生竟然還是章太炎入室弟子。像這樣潛心書齋的教授還有章太炎弟子諸祖耿先生,年近九十才把自己一輩子研究的成果《戰國策集注匯考》整理出版。正是因為這些教授平時只潛心于學問,兩耳不聞窗外事,才會有這樣的同居一系數十年而不相識的。
吳奔星與江蘇師范學院老學生王寬行教授在一起
我在讀研一時,有一次向一位很有名的某教授請教,這位老教授,竟然把我的論文改頭去尾發表在《光明日報》上。我當時很驚訝,但又不敢聲張,只有我的同學馮保善兄知道。馮保善一次跟他導師陳美林教授說了此事。陳先生向來以耿直敢言著稱,把材料要過去,他知道我經常到吳老家,打電話給吳奔星先生說此事。吳老讓我把報紙和我的論文拿過去,一一對照。問我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說?我怕把事情弄大了,以后影響我的畢業。吳奔星先生仗義之言,給原系主任孫望教授打電話,三位教授到中文系反映這件事情,并寫信給《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專欄。系主任、總支書記、我導師,都找我談話了解情況,安慰我。說該先生已經退休,以后不會請他參加學位評審了。最后《光明日報》也追回了該文的稿費。
最妙的是,之后不久我跟吳老出去散步,正好碰到這位先生,吳老特意隆重地向這位老先生介紹我,說:他叫孔慶茂,河南大學畢業,現在在讀研究生,他對韓愈文章里的人物考證有新的發現。老先生擦著汗連說,“我知道,我知道。”吳老又說:“x公,要保重身體呀,你看你還沒我年齡大,頭發都白了,平時要少操點心啊。”老先生一邊擦汗,說“聽說河南大學華鐘彥先生去世了?”把話岔開,說了兩句就急忙走了。我深為感動,同時又特別佩服吳老說話的機智,幾句輕松的玩笑話卻句句像刀。吳老哈哈笑笑,沒有多說。
工作以后,因為單位是一個嚴格坐班的機關,去吳先生家的次數就少了。但隔一段時間總會去看看。1993年1月,李興華老師突然去世,這對于吳先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因為平常的日常生活都是由老伴照料的,夫人去世后,雖然有兒女陪他住,給他做飯,但畢竟不如老夫妻之間體貼。李老師在世時,有時說話多了,吳老總嫌夫人嘮叨。李老師開玩笑的說:“現在你嫌我說話嘮叨,我要是死了,剩下你一個人,你想聽嘮叨都沒有了。”不數年之間,這話就應驗了。平時吳老就一個在家看書寫作。有一次,吳老又提起李老師這句話,長嘆一聲,我默然相對,黯然神傷。
雖然如此,年過八旬的吳先生仍然堅強地讀書做研究,一點也不服老。有一次竟然一個人拎著旅行包,坐飛機到桂林去開會。有一次對我說,家里邊的書實在堆的太亂,要找一本書,非常困難,因此想在陽臺上再打一個書櫥,把這些書都擺開,并且催我找工人來實施。一個80多歲的老人,像年輕人那樣雄心勃勃的要建一個書房,四周排到書櫥,便于自己讀書寫文章,這是多么可敬而又辛酸的事啊!
2000年秋天的一天,吳先生打電話給我,說我大學時的老師王寬行先生來了,我趕快過去作陪。王寬行先生是我大學時代的老師(也是名師王立群的碩導),是吳先生上個世紀50年代初在江蘇師范學院(蘇州大學)時教的學生。師生三代相聚,別提有溫馨了。在1982年,我剛上王先生的課的時候,王先生長得像周星馳,那時也很有周星馳的風度,上課充滿激情,講到激動處,能繞著講臺跑來跑去,一蹦多高,一個黑板擦就像驚堂木一樣,成為他表演的道具。我們都特別愛上王先生的課。再見到王先生的時候,已經身材發胖,行動明顯遲緩了。王老師說:吳老是我大學時代崇敬的老師,也是唯一身體仍然健康的老師,趁我現在身體還行,我要再來看望一下老師。那天吳老也特別高興,師生一邊散步一邊聊天,轉了好幾處景點。我陪在旁邊,一邊高興,一邊也不無悲傷地想:這種相聚一生能有幾回?十年以后,吳先生、王老師先后均歸道山。
對于老師,就像對于父母,健在時總是覺得有時間的,不著急。但真正失去了,就一切都再也來不及了。2001以后我調到出版社,工作比以前忙了許多,去看望吳老次數就少了,總是想著抽時間去、抽時間去。但到那一天,就是抽出時間,也見不到了。現在想起來,仍然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