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有家》里有傳奇
□ 畢飛宇
是1986年的冬天還是1987年的初春?我在揚州師范學院的梧桐樹下見到了季云。那一天有點冷,事實上,那一天冷不冷我一點也記不得了,我能記得的是季云的衣著。她穿了一件灰色的、收了腰的呢大衣,還有一雙長筒靴。我之所以記得季云的衣著,是因為我們的校園正在流行羽絨服。季云是從南京過來的,在一大堆的臃腫的羽絨服當中,一件灰色的、收了腰的呢大衣和她的長筒靴分外地醒目。對,季云是從南京過來的,她帶來了另一個城市的時尚信息。
季云來看她的男朋友,我的一位師兄。我的師兄很有性格,驕傲得很。那時候,我正在張羅我們的學生詩社,我很需要這位師兄的出手。就在我們的一次聚會上,我特地請來的這位師兄把一沓詩稿捧在手上,翻了幾頁,說:“這是詩嗎?”是啊,這是詩嗎?我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沒有回答,站起身,走人了。我留意了我的師兄的背影,他書包的帶子放得相當長,而離去的步頻則相當地慢。這一來,他鼓鼓囊囊的書包基本上就到了屁股的下面了。隨著他的離去,書包在晃蕩。——“這是詩嗎?”
在那個很冷的傍晚,我和季云相遇在揚州師范學院的梧桐樹下,她不可一世的男友站在她的身邊,沒背書包,很低調。
對了,我和我的師兄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我們共同的朋友其實是一位老師,已婚。我最快樂的一件事是去老師的家里混飯,在那里,我又見過幾次季云。季云終于給我留下了這樣的一個印象:她來揚州是引領時尚的,附帶看一看她的男友。引領時尚的季云十分健談,口吻平靜,語調自信。
然后,季云就退休了。這就是生活的原貌,它行進的速度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快。是的,我們這一代人都處在退休或即將退休的日子了。關于退休,我也問過我自己,退休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呢?我的回答近乎平庸:做過去的事,接著寫唄。季云有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了一件事,季云拿起了筆。
在接受記者訪問的時候,許多作家都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寫作就是我的日常。毫無疑問,這話對。我就說過這句話,我是把這句話當作漂亮話來說的。我之所以把這句話界定為“漂亮話”,無非是想表明這樣一個意思:職業作家的寫作多多少少都有他的訴求,多多少少都有他的利益。但是,季云的寫作真的是日常的,沒有排行榜在等待她,沒有文學獎在考驗她,沒有回報在等待她,當然,更沒有文學史在折磨她。她退休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光榮地退休了”。她要換一個活法,無關光榮,亦無關利益。
季云是一個傳奇,對我來說就是這樣。這位差不多和我同年的大姐一共經歷過六次高考。在我的聽聞里,這是一個紀錄,一個毀滅性的紀錄。老實說,沒有幾個人可以承受這樣的不公和碾壓。——她的命運怎么就如此魔幻呢?書里有,我不想重復,想一想都累得慌。我真正想說的是,別人有可能崩潰,季云不會崩潰;別人有可能分裂,季云沒有分裂;別人有可能放棄,季云就是不放棄。這樣的人應該在退休之后拿起筆來,她有資格享受她的感受,她有資格享受她的表達。
季云的筆觸是游走的。現在,她是一位旅行家,她在她的過往里游歷,她在她的日常生活里游歷,當然,她也在她的書本里游歷。對她來說,生活開始了,她愿意把一切都看作她的風景,一花一世界。我喜歡季云筆下的衣食住行,她客廳里不停切換的角色,她故紙堆里的背影,偶爾,她含英咀華的表情。
我有多么喜歡揚州呢?也不好說。但是,老了就是老了,我時常會平白無故地回想起我的大學生活,那里有我的鄭重其事,也有我的荒唐。季云不是我的師姐,更不是我的師妹,然而,在我回望揚州、回望我的大學的時候,季云有時候也會出現。生活的美妙就在這里,在一些很冷的或者不很冷的黃昏,哦——,哦——,我們這幫無聊的小公雞會起一個小小的哄,季云又——來嘍。回過頭來想,這不是瞎高興嗎,關我們什么事呢?
(本文為畢飛宇為季云散文集《閑有家》所作的序言,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