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擎:此山杜鵑系我魂
      2021-07-29 15:24:00  來源:江南時報  作者:張國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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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洲山和別的山相連而擁有了一小截長江的南岸,它們都是石頭山,沒有茂密的樹林,更沒有駭人聽聞的女野人調戲探險家的傳說。它們只有岑寂的永遠是一種色彩,默默相送著春夏秋冬。如是億萬年,五洲山有了植被,且多杜鵑,每當春天杜鵑盛開時,那山上紅一片,粉一坡,藍藍的一抹如天地倒置,站在山巔望去,真叫人心曠神怡。

        這是大自然的造化,神明的恩賜。

        五洲山的杜鵑并不因為詩人作家們的遺忘而失去它的妖冶。它不為人言所艷,不為人言所枯,自愛著這山石,如期抹艷這五洲山。使東下的長江感覺著它的愛,使北來的孤獨旅行者體察到它的良苦!而我們這些時時厭倦都市喧囂和人世艱難的男女,在杜鵑盛開時,欣喜如初戀的情人,蹬著滿是灰塵來不及擦的自行車,飛蹬著,撞開了五洲山那岑寂的幽靜。

        每一次登上這土地,一種向往探秘的誘力,一種朝圣拜佛的虔誠,一種無以名狀的遑遑充滿了我們每個人的心扉……

        二

        山上沒有路,沒有人到這里來。到處都是野藤、雜樹的灌木叢,絆得你沒法邁開步。偶爾看到幾株杜鵑,也是精條條地瘦得象先天不足發育不良,胸脯扁平的姑娘。沒你可欣賞的,你只好埋頭向前爬,爬著爬著,猛抬頭,懸崖壁立于前,逼你咽下牢騷、抹去汗水、連氣都來不及喘順地另找上山的路。走出半里多,覺觸到前面有個平坡,可以去那兒歇會兒,喝點兒水或啃啃帶上山的甘蔗。這念頭還沒有生完,一道不見底的深淵橫陳腳下,又只好繞彎而行。繞過一座山峰,大家歡呼起來,看到了遠處有片藍色的杜鵑,“快上去!”大家鼓足勁相互比賽。剛走幾步,巨石翼然,前無進處。轉身說退,卻見少了個伙伴。四下尋找,不見其蹤影。怎么少卻掉的?百思不解其迷!驚訝之余,但見眼前那密密的荊棘與齊腰的茅草共謀出一道道陷阱,守株待“徒”。真是危機四伏,寸步難行。從何處去找那少了的伙伴?有人的第六感覺產生特異功能,說有人呼叫!在哪里?靜聽,微風中似乎是有人在那遙遠的時間隧道那一頭呼喚。彎腰伏草貼耳于地上聽,遠遠地核里傳來的流水聲中夾著隱隱地人的呼救聲。循地而去了,怎么找?大家面面相覷,半天沒出來個好主意。“這下完了,回去怎么向她丈夫交代?”我嘟囔道。

        “報警吧!”周君提議象古代點狼煙那么燃火報警。

        這餿主意還沒來得及讓大家表決,我就覺得腳下有些不對勁兒,想挪個位置站穩。誰知眼前的景物升騰起來,象是那次在南海游泳,只喊了聲,“啊!──”人已沉入海中。眼前一團黑,也不知耳邊什么在響,一個勁地“呼呼呼”不停,須臾,“啪!──”臀部重重落在水中,沒容我對此墜落有何知覺和反應,有人講話了:“誰又掉下來了?”

        看不見,卻聽得出是她。

        “是我!”我應著向她發出聲音的地方摸索:“你在哪?”

        “你在哪?”她也呼喚著向我摸索而來。

        我們成了昆蟲,成了靠聲音尋找同類伙伴的蝙蝠。黑暗中,我摸到了她的臉,那是我渴望十幾年卻從身邊悄悄滑走的;她也摸到了我的膀子,大概也是她從少女時代起就渴望的有著保護她的力量的膀子吧!……霎然,雙方的手縮了回去,象是碰上了帶電物……伸向對方的是什么?這黑暗中的一男一女,這周圍的落寞!

        大家沉默了,站在水中默默不知所以然,只有腳下汩汩的流水聲。

        “我們找個干凈的地方坐下來。”我拉著她的手說。

        她順從了我,用腳去探路。

        我打破寂寞:“咱倆的眼睛多余啦!”

        “有蛇蟲嗎?”她問。

        “難說。”

        “我們會死在這兒……”她嚶嚶抽泣起來。她撲在我的身上,兩個活的,沒有被摔掉情欲的軀體靠在一起。那邪念、那欲火、那獸性……統統被一種恐懼所鎮住。腳下的流水涼意很重。我一只手臂摟著她,另一只手掏出火柴,想劃根照亮這鬼地方。糟糕,火柴全濕了!

        我聽到了她在抽泣中的嘆息,嘆惜什么呢?我在想:是不幸,還是沒想到在這兒與初戀的情人“幽會”?也許是嘆惜自己的生命在這種地方結束實非始料所及!然而,人生的完結方式誰又預先安排好了的呢?她那雙寫下使多少男子魂魄顛倒的好文章的手,越來越冷得索索然。我捧起那雙手,把它們夾在我的腋下……這是只被恐怖傷害了的小鹿,這是株被風雨摧殘的杜鵑。此時此刻,我感悟到上帝先締造男子的目的,知曉作為男子如何對世界渲泄自己的意志。

        “還記得村邊的小樹林嗎?”我問她。

        她的身子顫動了,臉貼在我胸前,聲音也從胸前折射過來:“我真后悔,真后悔……沒把那副手套打好給你。”

        “提這事干嘛?”我說。女人的心太細,也太綿軟。一副絨線手套算什么?她又提了。記得在村邊小樹林里,我送她去讀大學,她也說過這話,說一定在學校里織好送我。這副手套是我倆讀小學坐一條凳上時,她主動提議的。從小學到高中畢業,都沒有織好。僅僅是沒有時間嗎?據說,她早就織好了,織好又拆了,因為太小了,每一次織好要給我時都邁過一個春秋而使它變小。大學里總算織好了。可那時,另一個人(她的老師)闖進了她的生活。她把那雙早就屬于我的手套送給了奪走她處女貞操的老師。她到這個城市來是帶著悲哀來的,她也把悲哀帶到五洲山來。但她在這兒得到了愛情,一位據說是研究神話的年輕人撞開了她的懷抱。那是去年的事,他們在五洲山杜鵑盛開時來這兒舉行了婚禮。一年后,她卻要在這……我心中流過悲哀。

        三

        我們必須向前尋找出路。

        我提出向上游去。她說朝下游近,容易出去。兩人爭執了一陣子,她推開我朝一邊奔去,只有水濺起的響聲,我無法知道她向哪去。我也生氣了,不理她,自己在水中摸索著前進……

        頭上又落下許多土。

        一個念頭襲來,使我想象豐富的翅膀瑟縮寒戰:這墜落的土中有生命嗎?若帶著生命,它們能否出去?是被流水帶出去的吧。如果我們走不出去,那么,我們在世俗中飽滿起來的皮囊朽骨、螓首蛾眉統統都腐爛在這里,將生命和靈魂付于流水去為另一種新生命的創造作養分……

        “喂!──”我召喚她,大聲地把我可憐的念頭告訴她。她沉默良久,響亮地回答我說:“要真那樣。那時,我將是一株粉紅的杜鵑。”

        “我是塊堅硬的巖石!”我說。

        她以為我還在生她剛才的氣:“為什么不做杜鵑?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我要讓你這株杜鵑在我身上扎根!”

        無語。

        依舊是流水有聲。

        我們終于出來了。

        同伴們不見了,我倆一路上山尋找他們。漸漸地,怪石多起來,野藤和荊棘少了,茅草也比山腰里的稀疏。杜鵑倒是多起來。但卻找不到電影、畫報上那種密如云堆的繁茂景象。直到最高峰駐足回首,這種繁茂景象竟霎然出現在剛才走過來的路上,甚為稱奇。而且是按色彩成片覆于坡上,蓋于嶺端,好不威風。倒也有些奇怪,此刻看杜鵑:那杜鵑如粉裙,風動腰肢舞;那杜鵑似杏旗,風搖軍威振;那杜鵑勝白雪,風鼓寒氣近。我看她,她也被這壯美秀麗的妙境驚得張大嘴忘了合上。年年看杜鵑,杜鵑年年如此,而我過去卻為什么沒有這種感覺?是今年杜鵑勝他年,還是觀花人今年心境非往年?年年看杜鵑,今年杜鵑非往年,讓我驚訝!讓我懷疑自己的眼力!我拚命揉眼再看,沒錯!沒錯!生平幾回觀此景,夢中方覺瑤林近。

        我埋怨杜鵑,為什么離你這么遠,你才為我們展示如此嬌妖的艷容。且我們在你身邊,你倒是羞羞答答,顯得那么羸弱、單薄?

        我看到了那金色緞帶般的長江,我追憶那洪荒年代造物主的良苦,我更難忘年年歲歲子規啼血……我忽然省悟,生命只有在離開你的時候,你才感悟到它的真正價值;當生命遠遠距離于你時,你才會發現生命之燦爛光環,正如同愛情失去你想挽留……一切都清醒在“為期已晚”。

        五

        下山走過一個光禿禿的山,山坡上有無數墳包。

        想到墳墓中腐爛的、已經腐爛完的尸體,我憎恨起殘忍的上帝,是它親手締造男子,又造出女人,讓他們從上帝那兒接來一個個活潑的生命;還是上帝,又從他們身上攫走靈魂,使其成為臭皮囊、朽骨。而它將那些攫來的生命再度任意地挪為他用……

        我忽然發現我上當了。真正掌握和操縱萬物的是上帝,愚弄人類的也是上帝,是上帝的喜怒哀樂變成了人類的悲歡離合。我們多么可憐,多么渺小,又多么自愛。思念了十幾年,當上帝將這對男女偶合于黑色的暗穴時,卻誰都不敢淫亂!明明是視覺的差異,我們卻要從靈魂上去反思,一直反思到幼年未諳人事時踩死的一只小雞……

        熱愛生命,為什么不能將生命的自主權從上帝那兒奪回來?……我萌生這種念頭,這欲念象原子裂變一樣,迅速占據了我的整個身心、細胞,并且感染于我身邊的她、他,他、她……

        我不再考慮我的靈魂將會被上帝攫去后要放在什么樣的新物體中:是否還繼續在那罪惡的都市,世俗的塵埃中游蕩?不!我的靈魂自己安排!我的生命在大自然懷抱中再塑,在五洲山的杜鵑中再生──因為我直到此刻才真正悟過來:世上原沒有上帝,是我們自己創造了上帝來束縛自己手腳的!這個上帝應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據說,我悟的這個道理,別人早就悟了,但卻沒有見誰真正送走“上帝”,而是換著新裝繼續讓它指揮著我們的一切!只有這些杜鵑,傲然不受上帝的遣派,自在地生息著。啊!五洲山的杜鵑,請系去我的靈魂!

        我愿在五洲山的杜鵑中永存!

        (備注:張國擎的這篇散文發表于1989年第2期《鐘山》,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原刊編輯是著名作家蘇童先生。)

        

      標簽:杜鵑;寂寞;五洲
      責編:管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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