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運河水弄堂
水,是城市久遠歷史的見證。
無錫人總愛說:“一條古運河,半部錫城史”,此話不假。一條運河通古貫今,歷盡無錫成長之事。
1.先有運河后有城
錫邑民間,有句民諺:“先有古運河,后有無錫城”。此諺揭示的是無錫與運河歷史時空上的繼起關系——先有河,后有城。千里古運河的開鑿,始于春秋,成于隋唐,取直于元,存續至今。無錫這座小城從一開始就與古運河相生相依。西漢五年(公元前202年)無錫置縣時,就擇址于運河之畔,筑“龜背小城”,開始了“城”的歷史。河與城,從此不離不棄,相伴相守,運河忠實地見證了無錫從誕生、崛起、發展,走向繁榮的歷史全程。無錫老城的地貌形如龜背,故被稱為“龜背殼”。密集的水網,猶如龜背上的紋理。曾有風水大師稱,此地貌暗合了周太王的龜背占卦,說這座龜背形城池暗藏著無限的玄機。事實上,舊時水患頻仍的江南,先民擇高墩而居,凸起的龜背形城垣主要考慮的還是生活便利與安全,度勢擇址而居乃智慧之選,并非藏著多少心機和深意。歷朝歷代,生活于此的無錫先民,根據生產生活需要,不斷對河道進行開挖、修整、疏浚、填埋,河道的改造史幾乎就是一部城市的建設史。
清代無錫“龜背殼”老城圖
2500多年前的勾吳后期,吳王闔閭、夫差父子為了征伐齊楚,在伍子胥主持下開挖了很多人工河道,吳古故水道、古江南河,都在那一時期完成。闔閭之前,勾吳的政治中心一直在梅里(今錫東梅村一帶),闔閭即位后,又在城西胥山腳下的閭江口建造了一座吳城,后人稱之“闔閭城”,勾吳的政治中心也遷至此處。闔閭城下,有多條水路通往太湖,也通向四方。夫差時期完成的吳古故水道,北接長江,南連太湖,東通淀山湖,使小小無錫得以通江達湖,盡享交通之利。隋唐時期,全長2700多公里、由27條河道勾連而成的隋唐大運河全線貫通,古運河無錫段由此納入了運河大系統。錫東的望亭(今屬蘇州、古屬無錫)建起了第一座運河堰閘,城里的河道開始出現遠方的船只,運河上也架起了多座橋梁。小城無錫,從此成了一座運河城市,由此正式步入了運河時代。元代,忽必烈對隋運河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截彎取直”,形成了南北直達的元運河(京杭大運河前身),以洛陽為中心的永濟渠、通濟渠大部河段遭廢棄,運河航線從2700公里銳減為1800公里。新開的魯運河,因黃淮入侵而經常淤塞,唯有江南運河通暢無虞。此時,處在江南運河“南北之會沖”的無錫,地位變得日益顯要,并成為南漕的儲糧基地。運河畔,出現了一座大型官糧倉庫——億豐倉。此后,運河之上,“商旅往來,船乘不絕”,民間的經商熱情也開始被激活。明清時期,是江南快速發展、走向繁榮的歷史時期。穿越南北的大運河,如同一條臍帶,不斷賦能小城無錫。一方面,江南的糧食、財物源源不斷運往京師,另一方面,運河也源源不斷為無錫輸送著經濟文化的動能。受到運河商貿物流的帶動,清代,無錫的碼頭邊,逐漸出現糧食、布匹、絲繭等貨物交易。到清中后期時,碼頭經濟已經十分繁榮。水上,船來舟往;岸邊,人流攢聚。通達的水路,繁榮的經濟,靈活的民性,一起成就了水上的經濟,由此誕生的“米碼頭”“布碼頭”“絲碼頭”名播遐邇,因此而引發的金融流,讓運河岸邊銀行、錢莊林立,因而又有了“錢碼頭”的美譽。
無錫北塘運河舊影
“四大碼頭”是無錫精彩的歷史章回,由水寫成。
運河無錫段,是千里運河中的一個“環”。京杭大運河從南到北、綿延1794公里,只在無錫這里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環”。這個“環”,通古達今,寫滿歷史的精彩和城市的記憶。
2.千里運河獨一環
環城運河如同一張“弓”,穿城直河恰似一根“弦”,交匯于小城南北,既穿城又繞城,以一輪“半月”的形態擁城而過,城中直河曾是穿越小城南北的主干道,環城運河則懷抱護佑著小城,還有部分運河干脆承擔起護城河的使命。
上世紀50年代初葉無錫人“以舟為車”
歷史上,運河無錫段經歷了“傍城而過”“穿城而過”“環城而過”三個階段。漢初置縣時,無錫城區主要位于運河以西,運河在邑東“傍城而過”;唐宋以降,運河貫通華夏南北,無錫人口漸多,河東出現大量民居建筑,貫城直河始成為主要交通水道“穿城而過”。明代嘉靖年間,為抵御倭寇侵擾,無錫將外城河和護城河連通后作為運河主航道,城內直河的航道功能日益削弱,南北水關也被關閉。由此,無錫段的運河,成了中國大運河中唯一一個“環城而過”的河段。運河,如同一支畫筆,勾畫出無錫的地貌。“一弓一弦九箭”的河道布局,決定了舊時無錫的城市格局。河是水路,岸是陸路。南北城門各有旱門和水關。城東弧形運河狀如一張彎弓,故稱“弓河”;城中直河如同繃緊的一根“弦”。兩河之間的九條支流,仿佛弓弦上搭著的“九支箭”,“九支羽箭一張弓”之說就源于此。1925年,為了紀念孫中山去世,城中直河更名為“中山河”,1958年,在城市改造建設熱潮中,中山河被填埋,變身為今天的中山路。一個環狀運河似乎就此消失了。但無錫人又在城西開鑿了一條新運河,比填埋的直河更闊、更深,可以通行五千噸級大船。由此,這個運河上的“環”更大,也更圓了。
千里運河獨一環城里的河,大多窄而淺,卻很少淤塞,因為地方官執政的一項重要事務,就是河道疏浚、船行暢通。史籍中,唯一記錄的一次老城堵塞河道,是為了抵御倭寇。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無錫城遭遇到倭寇侵襲,縣令王其勤率領全城軍民晝夜奮戰,加固城防,以磚石重新壘砌城墻、城門。為了安全,還封堵了城中直河兩端的南北水關,運河也由此改變了主航道,大船、重船、漕運船一律改從城東的外城河航行,只有官船、輕船、小船允許從內城河來往。小城的交通史因此有了一次刷新。運河史也是城市建設史。1958年,在城市的新一輪改造建設中,七箭河填成了人民路。春申君黃歇的花園白水蕩一帶,成了最繁華的綜合性商業街區。東晉時,書法家王羲之曾多年居住于此,王氏搬離時將自家房舍捐給僧人,改作興寧寺;后來興寧寺又改名崇安寺,再后來“崇安寺”成了錫城最重要的核心區的地名。緊鄰崇安寺,還有一座知名道觀洞虛宮,玉皇殿、三清殿、雷尊殿、火神殿等建筑恢宏,歷經數百年,部分建筑得以保留。民樂家阿炳與父親華清和早年就住在雷尊殿的偏房,許多二胡琵琶名曲亦創作于此。三清殿舊址上,1914年建起了一座白色的鐘樓,建筑面積1300平方米,曾是無錫城中最高的建筑物,樓頂安放了一口大自鳴鐘,作為全邑校時標準,故人稱“鐘樓”。“鐘樓”作為中國最早的縣立圖書館之一,1915年元月正式開館,國學大師錢基博(錢鍾書的父親)出任圖書館館長。一百多年過去,鐘樓仍是無錫的鮮明標識,是無錫人心中文化地標。
崇安寺阿炳故居旁的百年鐘樓
3.運河水弄絕版地
環城運河流到城南時,成為窄窄長長的水弄,人稱“江南水弄堂,運河絕版地”。水弄堂與南長街、南下塘、伯瀆港、大窯路、清名橋等一起,構成了一個人文底蘊深厚、風情獨特的“清名橋歷史街區”。古街區占地約18.78公頃,以古運河為軸,串聯起寺、塔、河、街、橋、弄、窯、坊、館等諸多景觀,營造出一派韻味獨具的江南水弄風光。2014年6月22日,中國大運河成功申遺,清名橋歷史街區亦成為江南運河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南長老街,也稱“南上塘”,是這里最具風情和韻味的一條長街,完好保留了晚清至民初的建筑群,被譽為“最無錫”的地方。南長街地處水陸要津,歷史上曾是馬蹄“噠噠”的一條古驛道。北宋時,這里與古運河水上驛道并行設有一條陸路驛道,南連蘇州、北接常州,是蘇常之間的重要通衢。設于此處的錫山驛館,是傳遞公文、物資,以及往來官員歇息換馬之處,兼具車站、旅館、物資供應、接待服務等多種功能。來往的車馬多了,驛道邊的住戶、商鋪漸多,市面也逐漸熱鬧起來。人多了,房舍商鋪一間間出現在運河邊。人氣旺了,橋梁便一座座架在了河上。運河上,最著名的橋要數南長街邊的清名橋。清名橋原名清寧橋,初建于明代萬歷年間,由無錫秦氏望族的秦太清、秦太寧兄弟捐資建造,故稱“清寧橋”。清康熙時,無錫縣令吳興祚對其進行了重建,后因諱道光皇帝的名字旻寧,而改名“清名橋”。清名橋一側的大公橋,乃民國時建造的三跨鋼筋混凝土橋,具有鮮明的近代工業時代特征。那時,無錫民族工商企業沿著運河逐漸興起,南上塘、南下塘一帶,僅絲廠就多達13家。女工們上下工都必須乘船擺渡過河,交通十分不便,甚至發生過女工擺渡過河時落水身亡的事故。許稻蓀、榮德生等實業家便共同出資建造了此橋,取名“大公”。清名橋、大公橋堍的中國絲業博物館,其前身是民國時的薛氏永泰絲廠。1926年,著名實業家周舜卿與薛南溟,將在上海經營了30年的永泰絲廠遷回了家鄉無錫。擇址大公橋堍營建廠房,所生產的“金雙鹿”“銀雙鹿”牌生絲很受市場歡迎,曾是暢銷歐美的名牌。新中國建立后,永泰絲廠改制,成為國營無錫絲織二廠。2009年3月,原廠房被改建為“中國絲業博物館”。
南門外大公橋堍的絲業博物館
跨過清名橋,水弄堂的東岸叫南下塘。“上塘十里盡開店,下塘十里興燒窯”,水弄堂的西岸叫“上塘”,就是開滿了店鋪的南長街;水弄堂的東岸叫“下塘”,歷史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磚瓦窯,因此人稱“老窯頭”或“南門窯上”。這里是運河與伯瀆河的交匯處,唐宋以后曾出現過三百多座磚瓦窯,明代達到高峰。明初時這里燒制的“大窯磚”,曾是建造南京明城墻的主要來源,這里的大窯也燒出了半座無錫城。大窯路的窯業,興于明,盛于清,嘉慶年間還燒制過故宮的金磚。2013 年,大窯路的窯群遺址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運河蜿蜒處,久遠年代的歷史遺存隨處可見。原稱“小河上”的崇寧路,岸邊曾是本埠世家望族的聚居地。“小河”也叫“六箭河”,河邊是秦家、孫家等大戶人家的宅邸,前門就開在小河邊,后門就在小婁巷,前后深達七進。現在,崇寧路唯一留存的是秦邦憲故居,但秦氏楠木廳卻已不見蹤影;修復的小婁巷街區,其實是這些大戶人家的后門。孫氏少宰第已被拆除,留下了一座狀元孫繼皋的藏書樓。孫狀元有位后代孫洙,因為編了一本《唐詩三百首》而成為孫家后裔中最知名的人物。老城區,規制最宏大的老建筑群當屬建于清光緒十六年(1890)的薛福成故居,也稱“欽使第”“薛家花園”,現存原建筑130余間,占地21000平方米,被民間稱為“江南第一豪宅”。薛氏兄弟的房舍建筑遍布老城區,因此也被呼為“薛半城”。薛福成乃大清出使歐洲四國的第一位大使,是晚清重要的外交家,也是擁有真知灼見的思想家,第一個提出“工商強國”“殖財養民”“導民生財”的主張,可惜這座豪華宅第建成后,薛福成一天也沒入住過。結束任期的他,從香港返途時患病,未及趕到家就病逝在了上海。位于老城東門的東林書院,是明代最具影響的書院,始建于北宋,重建于明,顧憲成、高攀龍等東林學者,在此講學議政,聲名遠播,書院門前流淌的原先是護城運河,在城墻拆除后,河道被填成了路,但東林書院卻得以完好保存,東林人倡導的實學傳統、經世致用的服務社會精神,對無錫的務實進取精神有著重要的啟迪作用。
明代保存至今的東林書院
運河邊,錫山下,還藏著一座文化富礦。這里是文保建筑最為密集的一塊寶地,被稱為無錫的“露天歷史博物館”。從良渚文化時期的錫山遺址,到戰國時黃歇飲馬的春申澗;從唐代留下的石經幢、聽松石床、宋代李綱所建的金蓮橋,到陸羽認定的“天下第二泉”;從明代邵寶的二泉書院,到尤袤藏書的萬卷樓;從錫山頂上的龍光塔,到唐宋至民國時期出現的祠堂建筑群,還有南朝初建的惠山寺、明洪武時寺僧種下的古銀杏,600多歲依然枝繁葉茂……都是無錫的歷史坐標。唐代“憫農詩人”李紳,曾在惠山寺借讀十多年,白發返鄉時仍深情地把這里喚作“家山”;晚唐文學家皮日休曾下榻惠山聽松庵,感受“殿前日暮高風起,松子聲聲打石床”的清幽;宋代大文豪蘇東坡也曾至此,叩訪道長,品嘗二泉,留下“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天下第二泉”的千古名句。連接運河的惠山浜,不僅來過大批徽商的貨船,也來過康熙、乾隆的龍舟……惠山下、運河畔,到處刻滿了歷史的遺痕。
惠山浜兩岸遍布祠堂
山腳下,始建于明代的寄暢園、愚公谷舊貌猶存;古鎮里,建于明代“千人報德坊”“華氏四面牌坊”已經屹立了數百年。那些鱗次櫛比的祠堂建筑,更是承載了獨特的文化與靈魂。這片不過 0.3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從唐代到民國的千余年里,曾經出現過150多座祠堂,今尚存108座。這些祠堂,數量之多,密度之大,類型之豐富,形態之多樣,保存之完好,都堪稱“中國之最”。從明代詩人浦長源“出郭樓臺三四里,游人不得見山容”的詩句,可以窺見當時惠山腳下祠堂林立的勝景。
4.無邊風月皆因水
以運河為中軸線的城市應該不多,但無錫就是這樣的城市。千年流淌的古運河,仿佛系在古城腰間的一條風情妙曼的綠色綢帶,營造出小城無邊風情,也記錄著城市的歷史與文化。
無錫地圖上的黃埠墩和西水墩
運河北端的黃埠墩,乃戰國時春申君治水所遺,因運河由此分流,故被稱為“天關”。相傳吳王夫差伐齊時,曾在墩上設宴款待將士;明王永積《錫山景物略》載:“墩上有文昌閣、環翠樓、水月軒,垂柳掩映,不接不離。”今黃埠墩上筑有紀念文天祥的正氣樓,當年文天祥被金兵押解北上,曾被關押墩上,在這里寫下一首《過無錫》。正氣樓上還有康熙、乾隆駐蹕于此的題詩、題額。運河另一端,有西水墩(太保墩),運河在這里再次分流,此處自古設有水關,故被稱為“地軸”。西水墩上住著多家著姓望族,也是榮氏茂新面粉廠的所在地。天關、地軸,都是錫城的風水勝地、也是人文圣地。
沿著運河的枝枝叉叉,還有建于北宋的妙光塔,建于明代的南水仙廟、西水仙廟等 17 處文物保護單位。密集的名人故居,則如同鑲嵌在綠色腰帶上的一顆顆璀璨珠寶。保留下來的薛氏欽使第,七尺場的錢基博、錢鍾書故居,文理大師顧毓琇故居,革命家陸定一、秦邦憲的故居,還有消失在歷史煙塵里的嵇氏、楊氏的大宅、孫氏的少宰第……都離運河不遠。錫城運河是一個巨大的“水環”,東有大海,南有太湖,西有二泉,北有長江,所以東南西北四座古城門,分別名為靖海、望湖、試泉和控江,每一座城門都沾染著盈盈水色,都那么的有詩意。“水環”的內里,也是縱橫阡陌、水流瀠洄。城中心的白水蕩,曾是戰國時春申君黃歇的行宮和花園舊址。白水蕩通過一條叫“映山河”的小河,勾連起全城的水系,使城東城西、城內城外的大小河流貫通一氣。老城內,還有玉帶河、束帶河、前西溪、后西溪等大河小瀆,密集得如同人體的血管,流布于城市的每個角落。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街巷,就沿著這些河瀆,曲曲折折蔓延伸展開去。
“西水墩”又名“太保墩”
在古代,河就是路,船就是車,人們出行主要靠船。老無錫人,酷愛枕河而居,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有小河在流淌。路路相通,水水相連。舊時,每年秋天,佃戶的糧租就通過小船搖進大戶人家的圍墻;鄉下的農民,瓜果蔬菜一律靠船搖進城里的市場;外埠的新嫁娘,也是兜著紅蓋頭、坐著小木船,嫁入城里的夫家……運河里沉淀著悠久的歷史,也見證著城市的崛起與民族工商業的發展。許多年過去,許多河填了,許多橋拆了,城市舊貌盡改,但古運河兩岸依舊是無錫人心中最具根性的故土,保留下來那些文化地標仍是無錫人魂牽夢縈的地方。
莊若江
(江南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著名文化學者,散文作家、紀錄片策劃人和撰稿人,江南大學江南地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江南家族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化紀錄片《說吳》《惠山祠堂群》總撰稿,出版《江南詩性文化的多元解讀》《工商脈動與城市文化——以無錫為例》《江蘇地方文化史·無錫卷》等專著和散文集《坐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