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的雙軌以優美的弧度穿過紅瓦里飄出的炊煙,大概是上午九點吧,火車轟轟烈烈地沖來,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切過去。外婆家在南極路,鐵路根,整個房子在震動中微笑了,墻上的裂縫開了嘴,我想它是高興的。
門前的芝麻花全開了,里面鉆出一個女孩,和我一般大,比我還好看,她叫趙冬梅,是舅奶的另一個外孫女。我回頭看見舅奶灰色的西裝里翻出白色的襯衫領,她是公園小店的經理,公私合營后她一直是經理。
舅奶又帶我們去火車站了,她仿佛在等一個人,她不說,我們也不問。月臺貼著鐵路,我很想跳下去,撿一塊石頭,可以在路上畫畫。候車室是平頂的,一半的青瓦頂,舅奶說是東洋人蓋的。
龍尾河的淤泥在夕陽里,總是裸露的,發出金色的光。夏天來了,我們穿過麥田,到新河,所有的草都比人高,一陣涼爽的風吹過,那些葉子打在身上,刺刺癢癢的,一股青澀味。
奶奶家的狗老在矮墻根蹭,南墻邊的花壇飄出臘梅香,吊死鬼黑褐色的繭錯落地掛在枝頭,我忙著砸大缸里的冰,透心涼的好吃。
老爹悠閑地躺在搖椅上,看著我,他棉袍的領口總是敞開的。
我一邊吃著冰溜,一邊聽他講金鞋底的事,他以前在民主路上開銀樓。
去奶奶家,路過一座橋,我一直認為它叫龍尾橋。每次在橋上,我都大喊三聲王阿姨,她家住在橋邊,有時她會打開窗,向我招手,于是,我就歡天喜地地一路小跑去奶奶家了。30年后,才聽說,這橋叫建設橋。
趙冬梅家在洋橋巷,彎彎倒倒的到她家門口,門邊堆著蜂窩煤,里面的房門是推拉門,那時不懂,只覺得奇怪,后來知道這是日本建筑。
兩個八歲的女孩子稀里哈拉吃了兩根冰棒,心滿意足
地跑到舅奶家的花園里。趙冬梅突然說:你知道么,舅爹是日本人。于是,我們倆把采好的花扔了一地。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表哥站在奶奶家的石榴樹前拉小提琴,月光照著他的臉一半白,一半黑,悠揚的琴聲伴著桂花香,我和趙冬梅迷茫的看著表哥,呆住了。
文化宮里一個拉小提琴的和趙冬梅一起,吊死在洋橋巷里了,我聽說的時候,剛剛參加工作。后來才知道,拉小提琴的是我表哥。趙冬梅仿佛說過,她8歲的時候,心里只有我表哥,我想念那個八月十五。
我走到人民銀行門口,凝重的石頭墻被雨水打濕了,泛著青光,像奶奶家的水缸,在石榴樹下嗚咽。柜臺很高,金元寶被緊緊地撰出一層水,柜臺里面冰冷的聲音像在審判,雖然我都18了,還踮著腳說話。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奶奶面前的,奶奶幫我換褲子的時候說,你看你這洋鬼腿。
鐵路要拆了,舅奶房子被推倒的時候,梁上掉下一個盒子,里面淌出各種寶石戒指,舅奶彎腰把小箱子抱在懷里,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她說給我們做嫁妝。
那座橋不遠,在人民醫院的后門,挨著太平間,我從來不敢走。河邊躺著來路不明的新生兒,臉是黑紫色的,我目不斜視走過去,余光還是掃到小孩身上裹著一條圍巾,上面繡著梅花,我知道,那是趙冬梅的圍巾還有孩子,心里一陣顫抖。
據說,表嫂不讓。
遠處,建設橋上飄來溫柔的歌聲:
月光灑了一地
拾得起回憶
卻走不到過去
隆重的夜
淹沒了來時的路
喘息點燃了欲望
人群里熄滅了心花
找不到你的笑語
我將去哪里
……
半個世紀過去了,新浦被海州合并了,小時候我們認為海州是鄉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