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清光緒三十年),后來成為我岳父的朱鶴亭先生,出生在泰州一戶漁民家庭。六兄妹中他排行老三。俗話說世上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捕魚排在苦中第一位,可以想象那時的漁民過著怎樣一種漂泊不定的艱苦生活。而這樣的生活經歷,恰恰使岳父從小就養成了踏實、堅韌的性格,和與人為善、低調做人的心性。他13歲那年,經其父親一位好友的引薦,由泰州來到南京,跟人學開汽車。他腦子聰明,領悟性強,再加上勤奮,肯得鉆研下功夫,沒幾年成了一名技術比較全面的汽車駕駛員。那個年代車子很少,會開車的人算是鳳毛麟角。由于他車子開得穩當,從不出差錯,29歲時被選派到民國政府,為當時的交通部長開車;后又為擔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和立法院長的孫科做專職駕駛員,時間長達七年(他的這段經歷世人很少有人知曉)。
1949年,渡江戰役后,岳父沒有南遷廣州,而是留在了南京。三野陳毅司令員從北京乘火車到南京,車至蚌埠時,因橋梁被飛機炸斷而火車受阻。南京組織上派他開車去接陳毅,岳父冒著生命危險,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受到首長的表揚。同陳毅接觸的時間雖然很短,但留下的印象卻很深。若干年后岳父和我講起那次接車,說陳毅司令員平易近人,言談中能感受到他的親切和藹。
新中國成立后,岳父被組織上安排進了江蘇省金陵汽車公司,擔任長途駕駛員。因工作表現突出,1953年被吸收入黨,1955年被評為江蘇省勞動模范。同事們以他為光榮,他從來都很謙虛地說,我的榮譽是組織上給的,也是其他駕駛員一道干出來的,我不過是個代表而已。
由于他常年在外開車,基本上顧不到家。25歲結婚后,先后育有三子三女,家庭生活的擔子較多地落在了我岳母的肩上。他常對岳母說,我們是漁民出身,兒女們只能窮養,飯靠自己吃,路靠自己走。當兒女一個個長大成人后,他就叮囑兒女們“各房點燈各房亮”,有了困難可以相互幫。他還經常勸告岳母,兒女們長大了,他們的事不必管得太多,不要“咸吃蘿卜淡操心”。而我們作為父母,做好自己的事情,保養好自己的身體,就是對子女最大的支持。正是他的這種開明豁達的“放養”理念,使得六個子女個個都很爭氣,自立自強,在不同的崗位上分別做出了成績。
1966年,62歲的岳父從駕駛員崗位上退休,回到了家中。開車幾十年,長期處于緊張狀態,一下子突然松馳下來,心理上很不適應。他不想在寂寞無聊中打發時光,提出找一點適合自己的事情來做。在老伴的支持下,他當上了一名純義務的居委會主任,一干便是近二十年,直到快80歲才退居還家,過上了真正意義的養老生活。
我的愛人是岳父的第二個女兒,她是學醫的,常年在江都人民醫院從事醫務工作。岳父80歲過后,我和妻子商量,把岳父母一塊從南京接到了江都縣城來,和我們一道生活。岳父認為女兒從所事的職業對他們養老、養生有所幫助,于是很樂意地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同我們朝夕相處的近二十年歲月里,老人家生活特別有規律,每天早睡早起,保持適當運動。飲食上以清淡為主,做到葷素搭配。飯量堅持七分飽,晚飯多一口都不吃。每日早起,自己燒一瓶開水,泡上一壺花茶,自飲自樂。午飯后去家附近的浴室泡澡,很喜歡同浴室里的服務員聊天,講他當年開車走南闖北遇到的一些新鮮事。平日里他不閉塞自己,每天堅持聽收音機,看電視里的新聞節目。家里來了客人,喜歡同人交流,談吐之間,總是傳遞滿滿的正能量,從來聽不到他有半點的哀怨或感傷。健身運動的意識一直持久到生命的終結。看電視或聽收音機坐了個把小時,他一定會站起來,做做甩手操,按按涌泉穴。
大悲大慟面前,他也比常人更為淡定,更能保持一種極為難得的克制。在他90歲那年,小他六歲的老岳母因高血壓引起的心臟病突發而過世,兒孫們哭成一團,老岳父看得出也很悲痛,但竟堅強得未曾落淚;反倒對兒孫們進行冷靜地勸慰:花開自有花落時,就當你們的奶奶(外婆)去遠方旅游了。
岳母辭世后,岳父仍與我們一道度過了十多年平靜的生活,直到他101歲,也即2004年的2月5日,他才很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令他眷戀的世界。
風雨旅程,百年人生,我的岳父只是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但他的身上有一種不求聞達而甘于淡泊的良好品格,這一切對我們每一個后代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積極影響。今年是他老人家辭世二十周年,作為其女婿,我以此小文紀念并緬懷他對我們的精神滋養。
(本文作者退休前曾任揚州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揚州市社科聯主席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