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泉城,下榻一家以“泉”入名的酒店,聽了一宿的濤聲——濤聲?此地遠離大海,距浩蕩過境的黃河也有20多里之遙,哪來的波喧浪嘩?
不知過了多久,瞿然而醒,側耳諦聽,“嘩——!嘩嘩——!”似海浪卷過沙灘;俄而“漰——!漰漰——!”若驚濤撞擊巖石。怪事!我這是在哪兒?嗯,在泉城,高臥在一家酒店的22樓。夜色未央,走廊人杳,隔壁酒樓的燈火闌珊,遠遠的市聲也歇了,散了,隱了,枕畔何來的濤吼?
寧非幻覺?
須知,5億年前,這兒屬于汪洋。1.8億年前,伴隨莽烈的燕山運動,海底才隆升為陸地。澎湃過,魚龍出沒過,那些曾經(jīng)的潮涌潮落鷗舞鷗翔鯨鼾鯨息,必定有一部分記錄在地表下的水成巖,猶如早期唱片上的紋路,今夜,則借了我心靈的拾音頭,重溫《濤聲依舊》。
時光溯流。滄海橫流。人類從海洋中走出,人類卻再也難以回到海洋,只能望洋興嘆。正是為這遠古的“自由的元素”,我去了濟南博物館,想弄清泉城地殼變遷的演義。
館不大,僅兩層。徐北文撰寫的前言,概述的是9000年以降的文明史,從后李文化到北辛文化,迤邐而至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彼時,那時,海陸定位,人類啟蒙,文明起步。徐先生指出,5000年前,濟南屬于東夷,領導者名舜,曾躬耕于歷山,“他的孝友仁愛的品德受到人民的擁戴,成為儒家的理想——天下為公、世界大同的典范?!眹K嘖,這是另一種海洋,思想的巨浸,道德的滄溟,不由人不肅然起敬。
舜曾經(jīng)耕作的歷山,即今日的千佛山,坐落在泉城的東南隅。博物館借勢,緊偎其腳下。我下榻的酒店,也借它的風水:崇剎高棟,蒼松翠柏,推窗即見。出酒店不遠,更有“舜井”之古跡,“舜耕”、“舜田”、“舜華”等古意斑斕的地名。舜是一個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的古帝,一個未經(jīng)注冊、即便注冊了也無人理會的公用商標,皇皇神州,東西南北中,到處有人打他的旗號。在4000年前那場人與洪水的生死搏擊中以大禹治水為標志,泰山沂蒙山及其周圍的高地,扮演的是東半球的“諾亞方舟”。
博物館雖小,卻盡有使我眼前一亮的展品,比如那些鼎,那些鬲,那些甗,爵與盉,無論材質為陶為銅,基本是圓口,三足,難怪成語要說“三足鼎立”。想起了老子《道德經(jīng)》中的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薄叭?,顯然是“道”的最高境界了。站在這些造型簡潔、落落大方的三足容器前,我忽然想到了數(shù)學、物理和藝術。古人對數(shù)的認識,應是始于一,進于二,飛躍于三,一為原始,二為進化,三為圓融。圓口容器憑三條腿穩(wěn)定支撐,顯示泉城初民已具備相當?shù)臄?shù)學、力學和美學修養(yǎng)。
心血因莊嚴感神圣感而來潮,昨天上午,我趁興登上了千佛山。這是一處超然世外的所在,不但可以近瞰城郭,俯窺街道,還可以遠眺黃河,極目“齊煙九點”。但那是過去式了,因為霧靄迷離,云氣氤氳,僅勉強辨出城區(qū)的大概,至于地平線上的黃河,以及其它什么峰,什么巒,皆隱而不現(xiàn),只能向記憶深處搜求了。興沖沖上山,怏怏下山,將登纜車,忽見在城東北方位的一角,霧破云開,露出一柱擎天的華不住(華山)。瞬間怔住,腦筋急轉,立馬聯(lián)想到學界有關“華夏”二字的詮釋。華夏華夏,本為漢族的古稱,逐漸演變?yōu)橹腥A民族的統(tǒng)稱。金庸有次在北大演講,他認為,華夏的“夏”,取自夏王朝的國號,“華”,則取自五岳中的陜西華山之“華”。是耶?非耶?總歸是一家之言。迎風一粲,想,“夏”之來源,似成定論,“華”呢,尚有待斟酌——焉知不是取自眼前泰山之北、黃河之南的華山之“華”?!
扯遠了。還是回到濟南博物館,回到徐先生的前言。濟南立城,南依泰山,北臨黃河,“茂密的山林涵養(yǎng)了豐沛的水源。在市中心涌出四大泉群,以趵突泉為首的七十二名泉,以‘家家泉水,戶戶垂楊’而聞名天下?!鄙倌陼r讀劉鶚《老殘游記》,拍案驚奇、過目不忘的,首推這“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簡直是一處桃源勝境;其次,則數(shù)白妞唱曲——那聲音在極高極高,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之后,猶能回環(huán)轉折,幾轉之后,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真是金聲玉振,勾魂攝魄,猜想她一定是得了清泉的滋潤,才調養(yǎng)出這么一副好嗓子。
元人趙孟頫的詩云:“濼水發(fā)源天下無,平地涌出白玉壺……云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明湖……”公認為詠趵突泉的名句。趵突泉之奇,奇就奇在它對“水向低處流”的宿命的反叛,三股大呼大叫、昂首直上的泉水,展示了水族的嘉年華,泉在,歌在,豪情在,激蕩在我耳畔的《濤聲依舊》,寧是包含了它的回音?關于濟南人的性格特征,坊間多有評析,諸如敦厚、闊達、寬容、儒雅、多大節(jié)等等。竊以為,還應加上一條,即勢如鼎沸、形若玉壺的涌泉氣度。
仍舊回到徐先生的前言。他又說:“泉水匯成了大明湖,發(fā)源為長達六七百里的小清河——一條通海長河的源頭居然是在繁華大城市的中心,可稱世界之最?!睗系孛娌紳M了泉眼,“七十二名泉”云云,只是代表。本世紀初,吾師季羨林跟我說起,他6歲從老家清平到濟南,那時,人家的地板下,街道的石板下,都壓著泉,走到哪里,都有泠泠淙淙的泉聲。泉出世奔流成溪,千溪萬溪匯聚成了大明湖。我最初也是從《老殘游記》得悉,大明湖有兩副楹聯(lián),名聞天下。其一,在鐵公祠:“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作者不詳(有說劉鳳誥);其二,在歷下亭:“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作者為唐朝詩圣杜甫。前者,寫活了濟南;后者,應是歷下建城以來,最富文學品味兼人文精髓的一則公益廣告。
人托山水而寄情,山水因人而增色。古代的濟南名士,最沉雄豪邁而又清新嫵媚的,數(shù)辛棄疾,大明湖南岸有他的紀念祠:“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郭沫若撰聯(lián))。”最具才女氣而又作金石聲的,數(shù)李清照,她的紀念堂緊挨著趵突泉:“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里文采有后主遺風(也是郭沫若撰寫)?!爆F(xiàn)代的名士,我獨鐘老舍,他曾客寓濟南四年有半,為之留下20多篇情真意切的散文,這個數(shù)字,超過他為其它相關城市所寫的作品之和。
此番作客泉城,也擬效仿前人,為它留下一幅文字的剪影。那天登千佛山,就是想借它的高度,鷹瞵鳥瞰,尋找某種創(chuàng)作的新鮮意象。爭奈天公不作美,只好悵然下山。心有不甘,臨時決策,下得山來再上山——上百里外的泰山。寄望從“一覽眾山小”的絕頂,返身觀照,覓取天機一現(xiàn)的靈感。
說出發(fā)就出發(fā),日斜動身,披星趕回。人是累了,精疲力竭,草草洗浴,狼狽就寢。誰知半夜又被惱人的濤聲吵醒?!皣W嘩——!漰漰——!”咦,濤聲里怎么有馬達轟鳴?還有隱隱約約的人語?還有空調的嗡嗡?這是在哪兒?我使勁睜開沉重的眼皮,哇!夢醒,原來是夢——但見敞亮的玻璃窗外,林立而參差的高樓之外,云蒸霞蔚、萬木奮發(fā)的千佛山頂,正緩緩吐出一輪紅日……